却道夜风微凉

建庆四年春,尚书柳氏因贪污一罪被削官夺职,贬为平民,抄家当日,一场大火不期而至,柳氏一家葬身火海,无人生还。帝王感念昔日功劳,于京城西郊建柳氏墓群安葬亡魂,百姓颂其仁厚。

“你们可有听说,京城西边瓦子里来了个雅妓,琴棋书画是样样精通!比以前的那些个胭脂俗粉好的可不是一点点,若说曲动京城,可一点都不为过!”

正街的茶楼上一群人围坐,只见一个身着布衣的小二津津乐道地分享自己得到的新消息,这人说的眉飞色舞,言语间的赞美也是毫不吝啬。旁人听了这番夸赞,颇有些存疑,这京城真有这号人物?以前怎么从未听过这等风声,莫不是着小厮见识短浅瞎说的吧。

众人对这小二的话虽然存疑,却终究抵不住心中好奇,反正瓦子也是要去的,去哪不是去呢!不如去看看,于是便相约好友三两一道去瞧瞧,见识见识这才绝佳人。

雅妓所在的是京城最大的瓦子——文竹馆。这个瓦子最初出现的时候,曾因名字闹出过笑话。原来啊,那些个已经到了求学之龄的少年郎以为这是个书馆,巴巴地来打听授学之人,一进去就是满目的香艳美色,然后吓得满脸通红,嘴里念叨着圣学经疏,匆匆跑了。

此后,文竹馆就被读书人贬为“龌龊之地”,也就是打着文雅的旗号干着肮脏勾当。

文竹馆的妈妈——琉璃是个精明女人,借着这个由头将文竹馆的名声也推了出去。众人被这个皮肉交易场所脱俗的名字吸引,来往之人是络绎不绝。

有了接触和了解,众人才明白文竹馆脱俗之处在哪。

文竹馆干的是皮肉生意不错,但是卖艺与卖身是完全分开的,也就是说有才之人以技艺侍人绝不卖身,无才之人便只管陪酒陪睡无需学艺。

众人以为这只是个噱头,有好事的试图将雅妓拉上床打破规矩,当天就被打的半死不活的扔了出来,申诉也没有官府出来管,后来便也清楚了,这文竹馆后边有大人物护着呢!

此后,便再无好事之徒闹事。因为这个规矩,文竹馆除了招来酒肉好色之徒外,有些文人雅士也会来这听听曲,毕竟文竹馆的雅妓技艺确实不俗。

“琉璃,听说你这儿来了个天仙似的雅妓,曲可冠京城,今儿我可要见识见识!”一道爽朗的声线响起,众人都往门口看去,只见来人一身青色锦袍,银色发冠,剑眉星目,本该是朗朗少年之态,偏因他生了一双桃花眼,整个人平添了一副妖孽之态,眸光流转,是可以溺死人的深情。

“哎哟,谢小侯爷谬赞了,不过一些市井传闻,夸大了。我家这姑娘委实承受不起”红唇轻启,声音含着万种风情,琉璃迎上去,打笑着回复,字面上极尽谦虚之意,语态却不卑不亢。

“承不承受得起,得需我们听过之后才可证实,今日馆子里来的人不少啊,我想这些都是冲着这位雅妓来的吧”折扇轻摇,声线里添了几分调笑。

话毕,原本坐在场子内还算安静的人群一下就闹开了

“就是啊,琉璃,我们都是慕名而来,规矩都懂,即使井间夸大了又有何妨,再说了文竹馆的雅妓又怎么会很平庸”

“我们今日都是慕名而来,只为见识一下罢了,纵使才不达名,我们也不会说什么”

琉璃看着面前这群人,以帕掩唇,轻笑了一声,扬了扬手帕。

“瞧瞧,一个两个说着不在乎,不过就是催着我让姑娘上台罢了,口是心非的臭男人,老娘话先扔这儿,若是我家姑娘却是技艺没有达到各位期望,谁要是敢嫌弃,我可就轰人啦”话虽不客气,人确是笑着的。

大家都懂这位的脾性,也没当真,同样打趣:

“哟,从前可没见琉璃这么护着你家哪一位姑娘,怎得今日偏又如此了,若是放在往日,我们若说你家雅妓曲子不好听,那位雅妓怕是少不得挨月余的训,大家伙说是不是!”此话一出,一时间答应声不断。

“今儿这位姑娘与我投缘,我自然要护着。你们这些臭男人要是不给面子,老娘跟你们没完!”琉璃说完就没再作声,不管身后的追讨声,径直走入了后院。

众人见状知道是去叫人去了,便也没再多打趣,息声等待。

“清玄,你说,这雅妓是名副其实的吗?”声音清冽,出口就是藏不住的戏谑,谢清玄轻睨了一眼旁边的死皮赖脸非要跟着自己来的人,薄唇轻勾,没有说话,眼神轻动,盯着帐幔后款款而来的身影。

“姑娘来了!”

随着轻灵的喊声落下,一个曼妙的身影出现在台上,来人一身白纱衣,墨发轻挽,头上唯一支檀木簪子,鬓角额前发丝垂下,面纱遮住,看不见容颜,露出的那一双杏眼,眼神透露着淡漠疏离,这样一看倒是颇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气质。

女子欠身行礼后,直接坐在琴前,眉眼微低,抚琴,轻拢慢捻,那一双纤纤素手,在琴弦上移动,琴声从指尖泻出,沉溺了一屋子的人。

曲子从轻快欢乐,到急促激昂,最后归于平淡,然而平淡下又蛰伏着难以压制的愤怒。

曲罢,屋子里一片寂静。

难以想象,刚刚复杂多变的曲子居然是由一个看似淡漠的女子弹出来的。

女子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中起身,复礼。

“奴家姓叶,名疏浅,今日献丑了”众人在清冷的声音中回过神来,随之,是经久不息的掌声。

琉璃此时也从后面出来了,笑着牵过叶疏浅的手。

“我家疏浅今日献丑了,烦劳各位捧场。今日,诸位听的可还尽兴?”一双丹凤眼扫量着底下,眼底是毫不遮掩的得意,眉眼含波,风情万般。

这一笑,台下刚刚从曲子里出来的公子,又陷进去了。

啪,啪啪,掌声响起。“叶姑娘,可当曲动京城之名”出声人正是一旁折扇轻摇的谢小侯爷——谢清玄。

叶疏浅看着台下那双饱含深情的桃花眼,垂眸,颔首,面纱下的红唇轻抿。

“是啊是啊,叶姑娘今日此曲可谓‘朱弦三叹’真真让我们开了眼界,诚如谢小侯爷所言,担得起曲动京城之名”“对啊,对啊”····

叶疏浅看着台下的人,毫不掩饰的夸赞,眼底却未浮现一丝笑意,眼眸中依旧是那种淡然的神情。

众人忙着夸奖,角落却传来另一种声音。

“哎,说来可惜,当初春宴,丞相府柳大小姐也是这般才情绝佳,一曲名动京城,那段时间,满京城的适龄少年络绎不绝的往丞相府跑,只为与小姐定下一纸婚书。到最后丞相府与侯府订下婚约那会,京城酒馆爆满,可都是失意公子”

“是啊,是啊,可惜了啊,红颜薄命,与当年朝阳公!”说到这,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此话一出,台下有一瞬间的安静,所有人齐刷刷地看着笑着轻抿茶水的谢小侯爷。

那人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心下一阵懊恼,埋怨自己嘴快,一时感慨竟然当着人家面说了出来。

京城谁人不知丞相府那事,当初正赶上新帝登基,改朝换代,正是严正风气的时候,丞相府就出了贪污之事。贪污之事历代也有,数额不大,领导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偏偏丞相府倒霉,赶上江南发水涝。皇帝龙颜大怒,一气之下削了职。当时交好的几家均是受到了牵连,首当其冲的就是与之有婚约的侯府。

查账,削权。一套一套的。那段时间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就没变过,想必这侯府现在是怄死了,好亲事变成了累赘。

后来,一场大火,整个丞相府一夕之间荡然无存,先帝这才放松监察,还恋着君臣之义,好生安葬。

众人屏息,观察着故事主角的反应。

只见谢清玄依旧笑着,细细品着茶,像是毫不在意,却没人发现他握住茶杯的手倏忽收紧。一旁与其交好的公子,王成儒——威武大将军小公子,看着好友的模样也没说话,目光却紧了紧。

琉璃一介女流,虽不过问官场之事,却也知道此时犯了忌,笑着圆场。

“我家疏浅,初来乍到,不过生了双巧手,那些谬赞之词不过一个噱头,可不敢当,不敢当!好了,今日诸位也听过曲了,我家疏浅身子薄弱,就不陪诸位了,小桃!扶你家姑娘下去!”

叶疏浅静静地看着谢清玄,似乎想从面上的那股云淡风轻里看出点什么来。

此时,一个梳着髻丫,穿着桃粉色衣裙的小姑娘,噔噔地跑上来,扶住了叶疏浅,牵引着叶疏浅往下走,谁知却被叶疏浅反握着手拉着示意她向台下看去,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他就是谢小侯爷,谢清玄”

小桃被牵着看着台下,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叶疏浅这句话,登时就愣了一会,恰巧谢清玄也看过来,四目相对,小桃立即羞红了脸,拉着叶疏浅就下了台。

其实她知道那个眉眼好看的男子就是谢清玄,从他一进来,她就看见了他,不比叶疏浅这些雅妓,小桃作为侍奉雅妓的奴,是一定要在客人跟前端茶倒水的,在隔壁桌端水时,听见了旁人的对话,她就知道了。

原来,他就是谢清玄啊,长得真好看~

其实,叶疏浅不知道,在叶疏浅弹琴的时候,小桃眼睛就没离开过他,满心满眼都是他抬眸,轻笑的模样。

回到屋里,叶疏浅看见小桃的模样,皱了皱眉头,刚要开口嘱咐,随后又像是想到什么,轻笑了一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