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青草徒芳菲
“在你身边,我就觉得自己永远是个小孩子”。芳菲抿了一口咖啡,微笑着凝视着雨桐,那种毫不设防、粲然若星的微笑,几乎让雨桐不敢直视。
吴雨桐和孟芳菲在结婚14年之后突然离婚。整个离婚的过程办得简单快捷,以致于此时此刻,孟芳菲坐在吴雨桐身边,让雨桐有一种两人根本就没有离过的错觉。这时候,距离他们离婚正好过了一个月,芳菲特意从余杭不远千里赶到榕城,当他们在火车站见面的那一刻,雨桐有一种想上前抱住芳菲的冲动,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两个人只是礼貌地互相问候,礼貌地握了握手,然后雨桐带芳菲去自己租住的小屋。一路上,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着,雨桐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站在他眼前的女人曾经是他所有的快乐,是他生活的动力,是他生命的全部,但如今她又象是一个陌生人,仿佛从未与他相识。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处理和她的关系,他有些后悔同意让她过来的决定,但在他内心深处,又是这样深切地渴望着与她相见。“我这究竟是怎么了?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既然已经离了就别再胡思乱想了。”吴雨桐就是这样在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又企图终止这种胡思乱想的过程中,带着孟芳菲来到了他的出租屋。
“你看你,还是老样子,房间搞得这么乱……”孟芳菲一进吴雨桐的房间就忙着收拾了起来,一边收拾一边微笑着“批评”吴雨桐几句,仿佛她终于调整好了状态,想好了自己接下来该扮演怎样的角色。雨桐想要阻止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看着芳菲不停地收拾垃圾、整理床铺、扫地拖地擦桌子、洗掉堆积如山的锅碗瓢盆、从角角落落里找出需要换洗的衣服……好象自己倒成了客人,他只好傻傻地搬张椅子坐在阳台上继续看书,然而还是坐不住,他于是借口去超市买些日用品便匆匆奔了出去。
雨桐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到处游走,他努力地想理清头绪却依然感到茫然无绪,他拼命地去展望未来但还是陷在过往里纠结不堪,到最后他只有硬着头皮逼迫自己不要去后悔。他到附近的超市里去买了些芳菲爱吃的水果点心,在回家的路上,平地里刮起一股劲风,吹得他头痛。他仰望天空,天蓝地让他睁不开眼;他俯视大地,树叶和尘土被风带动着在他脚边飞舞,身边的汽车开过,一辆紧接着又是一辆,整条街都已经被川流不息的车流给填满,所有的汽车都似乎被一条无形的纽带给拉扯着,一会走,一会停,一会走,一会停……至于车子什么时候能走,什么时候能停又何尝能由开车的人决定!吴雨桐不由暗暗下定了决心:“昨日之日已不可留,明日之日一切照旧——该过去的总要过去,覆水又怎能再收?”
尽管雨桐有思想准备,然而在打开门的刹那,他还是惊呆了,整个房子洁净如新、一尘不染,脏衣服、脏袜子、脏碗脏碟脏筷子、随处乱塞的方便面空袋子、随地乱吐的花生壳瓜子壳都不见了,非但厨房间、餐厅里干干净净,连卫生间的马桶都被芳菲刷得象刚买的一样——短短两个小时之后,他的家已彻底由“狗窝”升级成了一处“宾馆”,而且是三星级以上的。
“怎么连床单被套都换了?这新被单你是从哪里找出来的?”雨桐走进自己的卧室,对于芳菲的家务能力他是熟悉的,他还是没料到自己的家竟能在芳菲手中变成这个样子,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走错了家门。
“这新被单是我从余杭带来的,就知道你没有换被单的习惯,想着过来就顺便帮你换一换。”
“这个,哎!这怎么好意思呢……谢谢啊!”
“怎么跟我这么客气了,以前可没见你这么跟我说过话呢”芳菲一边晾着刚洗好的雨桐的衣服,一边似笑又嗔地对雨桐说道。
“那个……以前的事,咱就不说了,对了,你也别忙了,我带你出去吃饭吧。这里的菜偏甜,你可能有些吃不惯,咱们要么去找一家湘菜馆。”
“没事,既然来了,你还是带我尝尝这里的特色吧,听说榕城的特色小吃味道也不错,甜一点就甜一点。”芳菲拿起一条衣服东寻西找,才发现所有的晾衣架都已经用光,然后再看看雨桐的阳台,也实在已晾不下更多的衣物了。
“那个……衣服你就别晾了,反正也天黑了,明天我自己会晾的”
“还有这里的被单被套,都已经洗好了,你明天千万记得要晾掉,浸在水里时间太长不好……”
“好好,我知道啦,你快把手里的活放下,我们出去吧!”雨桐连声催促着芳菲,让她放下家务赶紧跟他出去。他一转头忽然就意识到,这一幕场景又是多么地似曾相识!以前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他都是这样连声催促着自己的妻子,催她放下家务,赶紧跟自己出去,或者吃饭或者逛街或者抓紧时间去看一场电影,而他的妻子总是笑嘻嘻地让他再等会再等会,说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如今突然又想起这些,雨桐忍不住心里一颤,往事为什么总是那么让人回味!
这天晚上,雨桐带着芳菲走了许多路,在榕城有名的“三坊七巷”里,芳菲东走西顾,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鱼丸、芋泥、蛎饼、葱饼……凡是她所知道的榕城特色小吃也几乎尝了个遍,等到实在走不动也吃不下的时候,芳菲终于想回去了。
“我的行李箱在你这里,今晚我……要么就……你看你那还挤得下吗?”芳菲怯声地问,
“没事,我先帮你去开个宾馆,等下我就把你的行李箱送过来”雨桐急忙回答道。
“哦,这样啊,那好吧”芳菲仿佛微微叹息了一声。
……
“小菲,人不能总是活在自己的幻想里,我们都要长大,都会变老,事实上,我们已经老了。”雨桐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眼睛还是停留在窗外的点点灯光中,透过宾馆的阳台望出去,白天的喧嚣已经渐渐归于沉寂,黑夜中的城市总能让他的内心安静下来,但是今夜的街景却让他感觉多了一丝萧索和落寞,仿佛不经意间,时光就已经流逝了二十多年,他不禁也叹息了一声说道。
“没有啊,你一点也没老,我看你还是十年前的样子,连白头发都比以前少了”芳菲还是笑眯眯地盯着雨桐说道。
“哈哈,都已经四十的人了,眼看着就要奔着天命之年去了,哪里还能不老呢?”
“可是,每当我回想我们过去的那些时光,就总觉得自己还很年轻,还……”
“别说这些了,小菲,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人总得向前看,事实上,我是真觉得自己老了,看来你的心态好,至少比我年轻,那你就好好地把握当下,去寻找自己新的幸福,去创造自己新的青春,我觉得,你今后,一定会过得更好!”
“真的吗?”
“真的!”
……
吴雨桐没有和孟芳菲聊得太多就匆匆地离开了宾馆。一来时间已经很迟,他明显感觉到芳菲已经累了;二来他怕再晚的话芳菲还是会留他。要是芳菲再次让他留下,他真怕自己拒绝不了,但是孟芳菲或许真的是累了,这一天,她从千里外的余杭赶到榕城;这一天,她仿佛是头一次遇见他;这一天,她走了太多的路,吃了太多的东西;这一天,她无比地兴奋又暗暗地悲伤;这一天,她没有挽留雨桐,在雨桐走后,她倒头就睡,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
离开宾馆回到自己的家中,吴雨桐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孟芳菲给他新换的被单里还散发着他所熟悉的香味,那是芳菲惯用的一种洗衣液的香味,或者还掺杂着芳菲的体香,无论如何,这味道都让他涌起了对于家的回味。洁净的厨房、整齐的餐厅、晒满阳台的衣服、刷得雪白的卫生间、还有这温暖的散发着清香的被窝……无一不让他想起自己以前的家——尽管他一直刻意地回避着不去想它,但或许正是之前回避地太刻意了,才让今天晚上的那种感觉抑制不住地喷薄而出。是啊,那是家的味道!尽管离开这种味道已经有一段时间,但是今夜,那种熟悉的味道已经将他彻底包围。不管是品味那种熟悉的味道,还是咀嚼那些恍惚的记忆,又或者是隐约间对于家的依恋,此时此刻,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场春雨,它悄无声息地袭来,百转千回地缠绕,吴雨桐已经彻底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今夜,他注定将辗转难眠……
“啊!你看那月亮好圆!”吴雨桐抬手指向天空,提醒身边的孟芳菲跟他一起抬头看天。
“是啊,今晚的月亮,好圆……嗯?……你好坏!”孟芳菲轻轻打了一下吴雨桐的肩膀,因为趁着芳菲抬头的刹那,雨桐情不自禁地吻了芳菲的脸。其实用“吻”这个词未免也有些牵强,因为连雨桐自己都不能确定到底有没有吻到芳菲的脸颊,他只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由于太过紧张,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此刻他已经想不清了。
“你……真好看!”雨桐看着芳菲,看着芳菲红着脸,低着头,羞涩地不知所措的样子,他反而不紧张了,仿佛是一个调皮的孩子与人恶作剧地开了个玩笑,看着别人窘态百出他则在暗地里哈哈大笑着。雨桐知道自己这一次“偷袭”大概是成功了,为了打破这紧张而沉默的氛围,他难得地说了句赞美的话。
“你这么坏!我不理你了”芳菲小声地说着,还是不敢抬头看雨桐。
……
这一天正是吴雨桐和孟芳菲初次见面的一周后,这天晚上,风清月白、春风送暖,雨桐如约邀请芳菲看了场电影,由于情节过于单调,未等电影结束,雨桐忽然拉起芳菲早早地就离开了影院。他们一路边走边聊,从吴城的红旗路走到劳动路,在城北大桥溜了一圈又走到人民路,在河滨公园找了张椅子坐下聊了半个多小时又走,前前后后走走停停大约两个多小时,两人几乎已经绕吴城走了一圈,直到雨桐觉得时间真的不早了,于是提议送芳菲回市一宿舍。当走到医院巷时,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再想去城北大桥上溜溜。
当他们再次走上城北大桥时已经是子夜,这时候行人都已散去,喧嚣了一日的城市在此刻终于安静了下来。雨桐和芳菲静静地靠在桥栏边,看着桥下的流水蜿蜒而过,雨桐仍然意犹未尽,继续着刚刚的话题。
“你为什么这么想做个护士?”
“我觉得做护士很好啊,可以帮到许多人,让他们少些病痛,早些康复,让他们在住院时能感受到温暖和关怀,如果有很多病人因为我的努力而多一些快乐,我也会觉得很开心。”
“可是,做护士很辛苦,比医生要辛苦多了,然而却没能象医生这样有地位,受人尊重。”
“还好啦,我做了三个多月,感觉还行,再说做哪一行不辛苦啊,护士这份工作我挺喜欢的,每天都有病人在感谢我们,我很满足。”
“啧啧,未来的南丁格尔,史上最伟大的护士之一,就在我的身边……了不得,不得了!”吴雨桐向孟芳菲竖起了大拇指,模仿着电视台主持人的口吻,煞有介事地侃侃而谈。
“好啦!你也别捧我了,有时候碰到脾气不好的病人和家属,因为一点小事朝我们大喊大叫,我们也生气难受的,但是没办法,工作么,总得做,总得做好喽。”
吴雨桐望着眼前的女孩,在晚风中娉婷站立着,她柔柔的长发随风飞舞,柔柔地漫卷过她的双肩,柔柔地飘拂过他的手臂,她斜倚着栏杆的瘦弱的身影,在洁白的月光下却是那么楚楚动人——雨桐忽然涌起一股冲动,他将手指向天空,天空有一轮皓月,正独自皎皎……
“啊!你看!那月亮,好圆!”
……
那一晚之后,吴雨桐仍然难掩内心的兴奋和激动,提笔写下了一首诗:
想……
我好想看你清纯的模样
稚气的脸嫣红的颊
微启的唇半低的头
还有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
充满着喜悦,又带着忧伤……
所有的痛苦我都遗忘
无奈的心情再也跟不上
只有欢乐在我眼前飘荡
你的美丽让我欣喜
你的甜蜜让我痴醉
你的温柔又让我忍不住轻狂
拉着你的手儿,年轻的心想要飞翔
那闪烁的群星,都在朝我微笑
那无尽的夜空,放不下我的梦想
呵!
你拥有这世上所有的美
却不受半点的污浊
你拥有这世上所有的爱
却把她全部给了我
你轻轻地一笑
我这片心灵的荒漠,顿时成了花园
我真的好想
好想看你清纯的模样
今生能够让我遇见你
来生让我寂寞一万年也愿意
这首诗雨桐没有给芳菲看过,他原来是想等结婚那一天交给芳菲,真到了那天却又忘了,再后来,雨桐已经很少写诗,也越来越缺少写诗的激情,至于以前他写的那些诗,终于是留在了日记本的某个角落中,他自己都无从记起了。
然而在当时,雨桐和芳菲无疑是恋爱了。他们的爱情就好像是冥冥中的天意安排,一切都发生地让人猝不及防;又好像是雨露滋润后的万物生长;一切都发生地那么自然;他们有时天天都会见面,有时一个月也会不闻不问。不管他们见面的频率怎么变化,双方都已经无法抹却各自在对方心中的身影。
雨桐会时不时给芳菲写信,虽然他们都同在一个城市,虽然他只要骑车半小时就能和她相见,但他还是固执地相信有些话是必须通过文字才能表达得出来。他宁愿通过笔和纸去讲述他那些琐碎的生活感想与感悟,也许,他就是享受着将自己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变成文字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好比是他在卫校跟体育老师学打太极,在起式之后一连窜的招式就会绵绵而来,不把一整套动作打完心里就会不舒服。在雨桐的世界里,文字已经变成了他的呼吸,气息经过喉鼻、气管进入肺叶然后再由气管、口腔徐徐呼出,一呼一吸才是自然。很多时候,当他心里有了想法时,如果不把它写下来,就会感觉如同气息进入了胸腔而不能呼出来一般,会让他格外难受。雨桐的信芳菲并不总回,但她很喜欢看,不管自己的工作如何忙碌,一有空闲她就会拿起雨桐的信反复地看,她喜欢雨桐那些清新质朴又飘逸灵动的字句,她经常夸赞雨桐,说他未来一定能成为一个大作家,而每每这时,雨桐就会面露微笑,多年以后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在当时,那是多么自信的笑容!
那时候,芳菲的工作很忙,总是要加班。雨桐在服装厂则很空,在芳菲值夜班的时候雨桐会经常去陪她。雨桐鼓励芳菲去报考护理专业的函授大专,并逼着芳菲去参加成人高复班的夜校。在接下来的一年里,雨桐有空就会去辅导芳菲,在语文和历史方面,雨桐的讲解经常会让芳菲听得入迷。在那段时间里,芳菲总是说:“雨桐,你天生就应该是一个老师。”“雨桐,你不去做老师太可惜了!”
在芳菲毕业工作后的第三年,她就在当年的成人高考中获得了高分,并顺利考取了浙江医科大学成人函授护理班就读。雨桐则在毕业一年后就考取了一所成人大专读财会专业,当时在选择专业时身边的人都想不通雨桐为什么不报医学。红星服装厂的党高官还专门找雨桐谈话,质问他为什么不读医学,并且还郑重告诫雨桐如果不读医学的话就不给报销学费,去外地读书的时间只能用调休不得请事假等等,但是雨桐还是义无反顾地报了财会。之所以填报财会这个专业,倒不是因为雨桐有多想当一个会计,只不过是他迫切想摆脱医生这个职业罢了。他觉得自己除了医生之外做哪一行都可以都应该做得好。然而若干年以后雨桐很快发现自己错了,除了医生之外,自己几乎任何一个行业都没有做好,虽然他在之后的二十年里经历了不下十余个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