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爱上了她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在面对印度第一圣城瓦拉纳西的时候,能够心平气和地说:“你好!”甚至最从容的龟类,到了瓦拉纳西也一定会一惊一乍,从龟壳里爬出来,在瓦拉纳西阴暗小巷里找一条逼仄的石头缝藏起来,假装自己是一条水当当的鼻涕虫。

四月初的瓦拉纳西,印度首屈一指的圣城,太阳像一个没有来由地的惊讶,张着白晃晃大嘴,哈哈哈地吐着烈焰,将这片土地上的生灵烤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整个城市像垂死前的狂欢,毫无节制地热闹着。瘦骨嶙峋的神牛目无一切地在马路中间踱步或者停顿,全然不顾身前身后有没有汽车,五颜六色形状卡通的汽车完全没有逆行和违章的概念,得空遍插,插不进去就疯狂地按单音喇叭,而胖大的警察尽职尽责地在车的包围圈里吹着笛子挥舞着棒子维持着并不存在的秩序,与其说指挥,不如说行为艺术。世间所有美丽色彩都可以在瓦拉纳西的大街上找到,有的在印度女人的纱丽上,有的在苦行僧的额头上,有的在五颜六色的食物上。只在旅游杂志上或者想象中出现过得神奇的人儿到处都是,耳朵上穿着巴掌大耳环、身上用白粉画着神秘花纹的男人,裹着大头巾高大威猛带着精美小刀的锡克教徒;周身环佩叮当,戴着一万多个手镯,露着小蛮腰,皮肤黝黑的大眼姑娘;像折凳一样蹲在路边吹着魔笛逗蛇的干巴瘦的卖艺夫妇;还有来自印度各个地方来瓦拉纳西朝拜或者等死的人,以及世界各地背各种肤色背着大包瞪着茫然错愕彩色眼珠的老外们。目不暇接、沸反盈天、毫无秩序、充满规则,瓦拉纳西从听觉、视觉、嗅觉、味觉、触觉和以及第六感方面触探着每一个外来者的底线。无法形容,江海用他为数不多的英语表达着他对瓦拉纳西的相见恨晚:“FUCKING GOOD!”

接下来的日子,每日里除了花五分钟去“2015东亚化肥交流会”点个卯,其他23小时55分江海就像终于找到家园的流浪汉一样,泪流满面地在瓦拉纳西老城里不分昼夜地出没——哦,应该是汗流满面。到达瓦拉纳西20个小时后,江海已经从外貌到精神融入了当地人,并在找到了自己的地理位置:瓦拉纳西最著名的恒河浴场Dasawamadh Ghat的上面,一棵百年榕树下。

每天,江海穿着花200卢比(合30多块钱人民币)购置的白色印度棉两件套:大褂和免裆裤,戴着墨镜,顶着棒球帽,拎着两罐喜力啤酒和会议发的本子铅笔到榕树下上班。参天老榕树犹如一位百岁老人,留着一把自打生下来就没有剪过的头发和胡子,每一根头发胡须都落地生根,自成一体。树下最佳阴凉地原本被一位背着布绳的瑜伽行者、一位卖艺的南省人和一个专门来到恒河边等死的人占据着,有一天,“化肥交流会”临时取消,卖艺人又来晚了一步,黄金位置就归了江海。江海靠着榕树爷爷,看着恒河大澡堂里正在洗澡的五千多人,悠悠地想:那帮公司的傻瓜,提起印度都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都认定这是一趟苦差,愚蠢的偏见,莫名其妙的优越感,笨到家的自以为是!

江海一边想着,一边喝了一口尚有余凉的啤酒,打开本子,随意地画着。作为一个无法无天的小青年,江海身上唯一可喜可贺的就是他从来不打电玩,也不织围脖,他靠画小画消磨时间。而且,虽然BJ是个极端躁动的城市,每个人都做四脚朝天忙碌状,但也因了这无谓的躁动,每个上班族都有些许无聊的时间需要消杀,比如每个单位必不可少的无聊会议,凭借开会画小画,江海的曾经的专业才得以保持和发扬。公司领导们已经让他丑化了一个遍,但是印度不一样,随便一个人一个景,一个物,随便一画都有十分意义,江海第一次觉得自己握着的是马良的神笔。

江海以妹尾河童的细密风格专心而悠闲地画着一座神庙,恨不得把每一块砖头的裂纹都真实记录下来,这是一种类似十字绣的细致活,只有时间和心态极度放松的情况下才能够完成。忽然身边有人问:“HOW MUCH?”循着声音抬头,一个女老外不知在江海身边看了多久,正满眼放光地盯着他这幅神庙。

江海耸耸肩:“NONONO。自己画着玩!”

“TEN DOLLARS?”

江海一愣,看女老外,显然人家是认真的。江海有一搭没一搭写了个“100”嘻哈着说:“100美元你看值这么多吗?”

女老外一点不含糊,一百美元伸到了江海鼻子前,江海一愣,反应了三秒钟,才把那张神庙撕下来双手递给了女老外。女老外时若珍宝,欢天喜地地走了,旁边的瑜伽行者向他颔首祝贺,一切都那么浑然天成!

“大仙,我准备就在这儿卖画了,跟你当邻居,这比我在BJ来钱快啊!而且你们这儿气场跟我合,太合了,我在BJ活了27年,没人这么尊重我,到这儿还没两天粉丝都快有了!麻烦您赶紧给我算算,我能不能成为瓦拉纳西恒河浴场著名华裔街头流浪画家?”江海对着瑜伽行者一阵白话,行者以合十礼谦卑微笑祝福,从此,江海生意却好得不得了,只是再没有超过5美元一张。

夕阳西下,喧闹了一天的瓦拉纳忽然安静下来。上班族下班了,他们穿着白衬衣,路过恒河就像路过姥姥家,自然而然地脱下鞋子,沿着台阶走下河边,双手掬起一捧浑浊的河水,然后对着落日,虔诚地合十,任河水淌下弄湿了衣襟。河里聚集了很多鱼儿一样的小船,船上装满了鲜花,有的做成的项链手链,有的简单地绑成一束但不失美丽,石头堤坝上成片的白色床单经过一天的晾晒,已经干得硬邦邦的,洗衣工正在娴熟地把它们叠好收拾起来,然后送回各个酒店。河边火葬场早就结束工作,空无一人。十几头水牛和主人还泡在水里不舍得上岸,苦行僧依然在打盹,一群放学的孩子开心地玩起了印度国球——板球。

一个买鲜榨芒果汁的小贩推着自行车路过,江海买了两杯加冰的芒果汁,一杯送给瑜伽行者,一杯自己享用,一口下肚,有那么一个瞬间,江海觉得这就是完美人生了。他在盘算,父母留下的钱加上自己的能耐,够不够他在这里过一辈子如此惬意的生活。

忽然,一个风尘仆仆东方游客闯入视线,他额上裹着一条头巾,鼻子以下横扎着另一条头巾,身上是一件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T恤衫,外面套着一件褪了色的绿色多口袋户外马甲,背着一个斑驳的挂满徽章的灰色帆布背包,同样褪了色,但可以看出,徽章下面有一副中国地图;下身穿着一条浅灰色速干裤,脚上是一双KEEN溯溪鞋,与自己脚上这双一模一样。江海笑了,他知道在BJ,只有三夫户外才有这款溯溪鞋,看来,应该是老乡没跑!

背包客陶醉在取景器里民风之中,食指似乎粘在快门上,每一帧画面都难以舍弃。忽然,取景器扑捉到一副速写画像,细看,竟然是自己!然后,江海一脸亲热笑容地出现了:“给老乡捧个场呗!不贵,就三百——人民币!”

背包客却没有像江海预计的那样产生见到老乡的兴奋,而是冷冷地扫了一眼画,什么也没有说,挪开镜头继续拍照。

江海感觉有些臊眉搭眼,搭讪道:“原来你不是中国人啊?我以为你是我老乡呢!where you come from?……10 DOLLARS!”

背包客面巾下撇嘴冷笑,接过画看都不看,二话不说,从江海手里夺过笔,直接在背面寥寥数笔,然后连笔带纸塞给他,转身往河边走去。

江海一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虽然只有几笔,但比真人还已逼真的自己经跃然纸上,也是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不知道到底是画中人在学江海还是江海在学画中人。江海愣了片刻,哈哈大笑,自语道:“我的妈,遇到高人了!这朋友得交!哎!等等! WAIT!”

江海三步两步跑到河边追上背包客,用他丰富而可怜各种外语和跟背包客搭讪:“how are u,こんにちは,萨瓦迪卡,Bonjour,Como você está fazendo,Guten Tag,KiyaHalHain,……”从一个浴场跟到另一个浴场,但背包客始终眉头都不曾挑一挑,江海觉得自己像印度的小贩一样招人讨厌,准备放弃,郁闷地嘀咕:“肯定是高丽棒子,装大个的!”

没想到,背包客开口了,而且是一口虽然懒洋洋但跟刀片似的BJ话:“你才高丽棒子呢!”

江海又被惊了:“你……你是女的?”

女孩拉下脸上和头上的围巾,甩了甩头发:“难道你觉得我像男的?”

眼前这个女孩,短短的头发,瘦削俏丽的瓜子脸,英气十足的眉眼,目光逼人,嘴唇轮廓分明,像极了吴哥微笑大佛的唇,这是一张可男可女,男人女人都欣然接受的时髦脸,脸上带着一丝不屑和挑衅。但是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刻,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了江海的心,十环!他呆呆地看着女孩,几乎丧失了呼吸,嘴唇翕动着,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只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