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普通重生记
故地重游,郝普通早已没了当年那种惊艳的感觉。
再漂亮的房子终归只是房子而已,重要的是房子里住着的人。
毕业以后很多年郝普通才发现,真正发自内心关怀过,保护过自己的,除了父母,就只剩高中老师了。
而等他再回去的时候,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故人不在。
从那时起,他就不再对生活抱有期待。
也不知道,他们此时此刻过得还好吗。
一行人来到教务处,等着他们的,是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男老师。
“小张,给客人倒杯茶。”他的声音和容貌一样粗犷,“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邓水,是国内部主任,孩子们都叫我水哥。”
“原来是邓老师,您好您好,不知道您教什么科目呢?”
“我教语文。”
郝运来面色一僵,面前这位声称自己是语文老师的男人,身材非常高大,即使坐着也超过了他的肩头,而且脸非常黑,看起来倒更像是个教体育的。
这学校到底靠不靠谱的,夫妻俩甚至为此产生了一点小小的质疑。
靠谱,对此郝普通很有发言权,但他没法告诉父母他们面前的这位水哥就是那种人不可貌相的典型代表。
甚至更狠的他都见过,那时他到办公室拿作业,迎面走进来一个人就问:“司机师傅,校长办公室往哪里走。”
人艰不拆,他觉得当时水哥的脸应该是黑了,可惜他原本就很黑,所以看不大出来。
“不知道你们考虑的怎么样呢,要是考虑好了我们就先把合约签了。”水哥说道。
“我们想先看一下孩子的试卷。”老俩口商量了一下,他们觉得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确定试卷到底是不是自己儿子答的。
“没问题,我们特意把卷子单独留出来了,请稍等。”
水哥从抽屉中取出一沓皱皱的试卷,递给了郝运来夫妻俩。
一张一张翻过去,翻的速度是越来越慢,每翻一张他们看向郝普通的眼神就怪异一分。
“那个连语文试卷都能答满分的家伙,真的是自己的儿子?”俩人在心中想到。
郝运来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试卷跟儿子,肯定有一个是假的,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
郝普通自己也看了看试卷,然后苦笑着摸了摸鼻子。
字迹完全是自己的字迹,但是题却不是自己答的,自己怎么可能写得出一千五百字的作文。
更郁闷的是现在连否认都没办法否认,难道跟父母说有人模仿我的字迹然后调换了试卷,还是说祖宗托梦提前告诉了自己答案?
于是他只好支支吾吾的把事情归结于运气好。自然是没人相信,老俩口倒也不再多问,他们觉得既然考上了那就是极好的,孩子长大了有点属于自己的秘密很正常。
“这孩子藏得也太深了,不愧是我的儿子,当年我也和他一样聪明。”夫妻俩臭屁地想道。
郝普通却觉得很不舒服,他是个比较节能的人。
如果可以,他其实并不想看到什么答案,也不希望将那些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分数强加在自己头上。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得失,这次他得到了分数,谁知道下次会失去些什么。
他过了三十年的普通生活,已经习惯那种透明的感觉,骤然间的改变总是让人感到不适。
签完合约,就意味着郝普通从此刻开始真正成为了一名海滨学子,并且按照上面的条款,他不能再参加高考。
原本他现在就可以回家了,结果校长却说想见见他,特意打电话来叫水哥把他带到校长办公室。
一路向校长室走去,还没踏进门,便闻到一阵浓浓的墨香,让人觉得心情舒畅。
门上挂着一幅裱好的书法作品,上书“悠然见南山”,落款启功。
“李校,人给您带到了。”水哥在门上敲了敲。
“请进。”
从进入办公室的第一步起,郝普通眼睛里看到的全是书,如果不是一个穿着暗红色汉服的人正坐在那边吃泡面边看书,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另一个图书馆。
都知道李清明爱书如命,据说他从深圳过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愣是把书全给搬了过来。
“校长好。”郝普通礼貌的打了声招呼。
“你好,你好,请坐。”李清明合起手上的书,示意郝普通坐下,抬头打量了一下,稍显的有些意外。可能是没想到全科满分的,会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如此普通的少年。
郝普通也是头一次离校长这么近,从后者身上能感到一股浓浓的书卷气,儒雅随和,非常符合人们心中传统读书人的形象。
他还注意到,校长的两鬓已经斑白,以及他刚才在阅读的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怎么,你也读莎士比亚。”看到郝普通在打量自己的书,李清明问道。
“读过一些。”郝普通回答。
“说说看,你最喜欢他的哪部作品。”
“剧本里我个人比较喜欢他的仲夏夜之梦,诗歌的话我比较偏爱那段But if thou live, remembered not to be, Die single, and thine image dies with thee.”
(你若活着,却不愿被人记起,那就独自死去,同你的肖像一起。)
郝普通大学读的是国际会计,所以十四行诗的节选部分他直接用英文读了出来。
李清明眼中兴趣的意味明显浓了起来,他没想到郝普通会用英语把诗念出来,更没想到他年纪轻轻的居然会喜欢这段节选。
郝普通喜欢的作品有点矛盾,仲夏夜是喜剧,而节选的诗歌却满是悲凉的意味,把两者放在一起多少显得有些奇怪。
如果说哪里稍显不足的话就是声音里没什么情感,语音语调太平听起来有些生硬。
“为什么想到来报考我们学校。”
“因为我可能考不上重点中学,听说这里条件还不错,所以想来试试。”
“我想听实话。”
这年头说大实话怎么就没人信呢,郝普通觉得很冤枉。
“好吧,其实我是被校长的理念吸引了,非常向往您描述的那种教育方式。”
“那我的教育理念是什么呢?”
“让每一个孩子都过上一种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
“那么请你扪心自问,你是否时常感到幸福,品格上又是否完整呢?”
郝普通艰难的摇了摇头,校长的这个问题刚好问到了点子上,他对生活缺乏感知,幸福也好,痛苦也罢,体验的并不多。
他也知道自己并不完整,所以一直苦苦追寻,感觉已经找了好久好久,却仍然没有得到答案。
“这就是我们的目标。”校长拍了拍郝普通的肩膀说道,“我希望通过努力,能让孩子们离梦想更近些,天性受到的压迫更少些,更快乐,更幸福一些。”
郝普通觉得校长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有光,触动到了自己的内心。
或许每个拆掉肋骨当火把,去照亮别人的人,都具有这样感动人心的力量。
尽管他知道,这是一次注定失败的尝试,以先知觉后知注定是痛苦的,理想在利益面前往往不堪一击。
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李清明将在两年以后被调离海滨,就像来的时候一样,什么也没带走。
就这样轻轻的来,又轻轻的走,将先进的教育理念播撒在了海滨的土地上,却把希望全部留给了未来。
郝普通看着校长,希望这次他可以不要离开,但历史又哪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一时间目光中的情绪有些复杂,主要是敬佩,又有些惋惜。
推辞了奖金,并请求校长不要对外公布自己的成绩。李清明答应了,这些行为在他眼里都是谦逊的表现,能在年轻人身上看到这样的品质实在是难能可贵。
在他的坚持下,郝普通还是带走了一套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算是礼物。
人类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也无法完全在相同的时间再做相同的事,这就像南海岸的一只蝴蝶不小心扇动了一下翅膀,结果却在海的那边掀起了一阵飓风。
至于这风最终会将历史吹往何处,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