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烤鸿爪
“你们俩姓甚名谁?哪里人士?在家中排行第几?又是什么时候入的宫?”来到这里的头一天,翠珠姐姐便将我们带到殿中,劈头盖脸问我们。
杏杏看了我一眼,见我有些哆嗦,便先答到:“奴婢赵杏杏,荆州人士,家中排第十一,永昭六年入了宫。”
殿下坐在上首撑着脑袋,听了杏杏的回话,缓缓道:“不错,是个伶俐的人儿,以后在荣兴宫,也当这般伶俐才是。”然后又瞥向了我。
我顿时,只觉得两股颤颤,汗出如浆。“殿……殿下,奴婢黄……啊,对对……鱼,老家在寿州,在家中是老幺,也是永昭六年入的宫。”
翠珠姐姐嫌弃地看了看我,“你怎么这么笨,回个话也不会。”
我只得将头又低了一点。后来,杏杏总爱拿这一段取笑我,真是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昨儿才改了名儿,今日怎么能顺口啊?对,为了表示对公主殿下的尊重,教习院里的大宫女亲自给我改的名儿。不过由于我及时结巴了,公主殿下和翠珠姐姐暂时倒是没有要吃黄鱼的意思,这也让我很是高兴。
“认字吗?会不会写字?”这是殿下问的。我看着杏杏,点了点头,心里埋怨着这是考宫女还是考秀才吗?
“你居然会写字?”翠珠姐姐有几分惊奇,我才反应过来刚刚没过脑子,就照着杏杏有样学样了。
“翠珠,别闹了,去拿纸笔吧!”
对,我会写字,这样安慰自己,心中却更慌了。我虽然识字也会写,可是与杏杏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希望翠珠姐姐慢一点再慢一点,像院里的胖丫头一样抖着满身肉崴过来,或者纸遭老鼠啃了,笔杆子被撇断了。“殿下。”是翠珠姐姐的声音,我激灵了一下,看着翠珠姐姐不急不缓地走来,越看越像是院里的大宫女拿着竹板子,嘴里骂着“小驴儿,你给我死过来,不然要你好看。”
“随便写写吧。”雪白的纸铺在我的面前,我瞧着杏杏一点一点润着墨,一笔一划写了起来,我没了办法,也装模作样在纸上写写画画,不用看镜子,我都知道自己的脸比我中午只吃了一口的苦瓜还要苦。我眼睁睁看着翠珠姐姐把纸条从我手里夺走,交给了殿下的。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殿下拿起杏杏的字读了起来,“字不错,是魏碑吧,本宫的四哥也写的是魏碑。你的字倒也有几分风骨,只是女子的力气相较于男子毕竟要小些,你是个文静的女孩子,魏碑有些不适合你,想来写柳体和簪花小楷应当会好很多。”杏杏被说得有些脸红,瓮声瓮气道:“殿下说得在理,只是奴婢天资愚钝,幼时便随家父临摹魏碑,如今写习惯了,怕是改不过来了。”这话有几分冒犯,我暗暗为杏杏捏了一把汗。抬头却见殿下笑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赵御史吗?难怪。魏碑很好,浑厚大气,本宫也很喜欢。”
我以为殿下还要继续说下去,然而却没有,眼见着殿下又拿起了另一张纸条,我的心怦怦直跳。“两个黄……是黄鹂吧,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殿下不说话了,我想了想自己那张鬼画符低下了头。“也不错。”我愣住了,哎呀妈呀,那把我给感动的呀!朦朦胧胧中我好像看见了我的阿娘,她最喜欢当着一桌子好菜,敲敲碗边:“小驴儿,今日先生又与我说你的功课跟不上了。”每当这时,我就半耷拉着眼皮儿,扒着碗里的菜努力做出一副小驴儿知道错了的模样。若是阿娘知道了我的字被东襄公主夸奖了,一定会把先生的山羊胡子拔个精光。正想着,殿下摆摆手,杏杏便拉着我的手先退了。
出了殿,我抬起头,大呼一口气:“总算能喘口气了。”“合着你当着殿下的面都不喘气,是不是?”“啊?”我没有反应过来,却看见杏杏笑了,“好啊,赵杏杏,你咒我是不是?”我做样要打杏杏,杏杏跑得快,我远远的只知道那小葱笑着告饶,“小驴儿大人有大量,奴婢不敢了。”左右第一天没有什么事儿,等到我们都跑累了,就找了块大石头坐了下来,细细看看这大大的荣兴宫。殿下住在主殿,也就是荣化殿。我们几个宫女住在几间偏房里。荣兴宫真是名副其实,处处彰显着一个帝王掌上明珠应有的气派。宫中只有一个内侍,叫昆杰。宫女的品级分的不多,品级最高的是翠珠姐姐,其次是到了年纪快要放出宫去的紫雁姐姐,下面就是我和杏杏这样品级最低的小宫女了。翠珠姐姐与我们分好了活计,我打扫前殿,杏杏则是帮公主整理书房,分好后还翠珠姐姐交代了我一句,让我打扫的时候小心些。哼,真是的,这个还能扫出个花来吗?
还真是扫出了花,但不是我,是杏杏。瑨王殿下来的时候,杏杏正拿着一本《孙子兵法》,许是突然听到脚步声,有些被惊到了,那本《孙子兵法》“啪”一下掉到了一边还搭着帕子的水盆里。听到了声响,瑨王殿下与公主殿下齐齐看过来,杏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怎么回事?”翠珠姐姐闻声也赶了过来,看看瑨王殿下,又看看殷了水的书,又生气又心疼,公主殿下昨夜还看这本书到很晚,之前荣华殿的一个小宫女也是,看到了瑨王殿下就打碎了一个茶盏,后来居然打通了人脉想去爬瑨王殿下的床,现在一个个小宫女进了荣兴宫便都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吗?“你也学过宫规,怎么处置?”杏杏把头又低了低,“回翠珠姐姐,杖……杖二十,逐……逐出宫去。”翠珠斜着眼看杏杏,“那还在这儿杵着干什么?”杏杏呆呆的,我也才反应过来,跑过去与杏杏跪在一排,拉着杏杏与我一块磕头,然而杏杏还是愣愣的,直直地看着上首,杏杏眼神也着实不好,应该看着公主,却像是盯着瑨王殿下似的。
“香香,这是你宫里新来的宫女。”我现在居然还有闲心想着,都说瑨王殿下私下里总叫殿下“香香”,看来不假嘛!“四哥现在总算放了些经史子集,看看我这个妹妹了,还记得我宫里又新进了两个小宫女。”瑨王殿下,右手握拳放在嘴边虚咳了一下,“只是一本《孙子兵法》,让那个小宫女抄一遍赔给你便是了,何必小题大做。”
“殿下!”翠珠姐姐看着公主。
“怎么?本王说话不算么?”瑨王殿下又看了看杏杏,“还不快谢恩。”
我见还是两眼无神的跪在那里,便按着杏杏给两位殿下磕了个头。“杏杏,往后不可如此莽撞了,知道吗?”杏杏眼睛红红的,“奴婢赵杏杏多谢殿下。”
“杏杏,今天好险啊!”我趴在床上,杏杏还在伏案誊写着《孙子兵法》,“杏杏,你抄好了吗?”杏杏没好气道,“哪有那么快?”
“喵呜——”我都快睡着了,外面突然来了一只老猫,一声一声还叫不歇了。
杏杏停下笔,“小驴儿,你先睡吧,我出去看看。”
杏杏推门出去的时候,我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嘶——”夜里的寒风像巴掌,直直往我脸上招呼,我揉揉眼睛,见杏杏还没有回来,开着的门留了一道小缝,风正是由这个小缝吹过来的。
我起了床,想去寻杏杏,却听到门外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好个小贼,都偷到我小驴儿的地盘上了,还是一伙来这儿的。”我抄起鞋子,光着脚走到门口,隐隐约约听见说话的声音。
月光下,是一个细细条条的身影,那是杏杏,还有一个,看不见脸,但是从服饰看是个男子,却不是内侍或者侍卫。困意还是一阵一阵袭来,我拍拍脸,想要看清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我越看越是觉得这个身影与白日里那位贵人很相似,是瑨王殿下。白日里,我曾悄悄瞧过这位大昱的四皇子的,瑨王殿下着一件白色的交领上襦,下裳是蓝灰色的,头发用黑色的发带束好。腰间悬一玉佩,看不清是什么纹饰,这也是这位殿下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了。瑨王殿下长得也俊,但与公主的浓艳绝不是一种好看,瑨王殿下的眉毛不浓且前清后疏,一双睡凤眼总是喜欢向上看,头也喜欢微微上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瑨王殿下学问做得太好的缘故,殿下这幅模样倒不像在这深宫里面长大的,让人老是想把他的胳膊往身后一背,手里塞上一本《中庸》,那便是活脱脱的书生模样。
我们这般的小宫女从小见惯了大大小小的贵人,反倒是瑨王殿下这样的纯纯正正的书生更受欢迎,难怪宫里常常传闻哪位小宫女又把芳心暗许了瑨王殿下。
只是传闻终归是传闻,殿下是君子,对于小宫女们的芳心从来都是假装看不见的。既然如此,那门外又是在闹哪出呢?夜里太黑眼睛看不见,但是小驴儿耳朵长啊,我把耳朵贴在门上,一阵细细的说话声传来。
“小十一,在宫中可好?”
“嗯。”
“宫里不比家里,凡事都要留个心眼,知道吗?”
“嗯。”
“天冷了要多添衣,不要贪凉,知道吗?”
“嗯。”
“以后不能像今日这样,知道吗?”
“嗯。”
“东襄很好,你在这里我很放心。”
“嗯。”
“但要小心翠珠,知道吗?”
“嗯……啊?”
“小丫头,我还以为你要与我说一晚上的‘嗯’呢。”
“四哥哥”杏杏原本声音带着些娇嗔,现在不知为何突然低落下来。“瑨王殿下,男女授受不亲,殿下找奴婢叙旧想是也叙好了,奴婢先告退了。”
“小十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可知道我最想听你再叫一声‘四哥哥’。”接着,我听到瑨王殿下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小十一,东襄是我妹妹,我知道,人很好。但是翠珠是皇后娘娘给她的,你从小聪明,这是什么意思想必你知道,我就不明说了。”
“嗯。”
我不禁腹诽,“打什么哑谜,你们都知道,但我听不懂啊!”
“又开始只知道说‘嗯’了。《孙子兵法》我三日后给你,你别抄了,夜里烛光暗,仔细伤了眼睛,乖。”
“可……可是。”我被殿下突然的亲昵吓着了,显然,杏杏也被愣住了,话都说不利索了。
“可是什么?你的字是我教的,仿你的字还不难,听话,回去睡吧。”
门又打开了一点,钻进来一个杏杏,我没来得及回床上躺着,手倒是很快,将鞋子砸下来,正正好砸在杏杏如花似玉的小脸上。“对不起对不起”我慌忙拿着帕子帮杏杏蹭掉脸上的灰。
“小驴儿,你没有睡。”被抓了个正着,我也没法否认,只得点点头。“外面的事情你听到多少?”“我……我刚刚醒。”我小心打量着杏杏,她显然是不信的。杏杏不说话,直接便钻到被窝里了。于是乎,杏杏与小驴儿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场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