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来轻水泽居住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的记忆在我脑海里迷蒙了,只记得泽边的桂花晨开夕败,投过去的石子泛出一圈圈涟漪,永不停止,泽上永远覆着一层浓浓的雾,使它看上去无边无际的样子,我一直期待对岸会划来一片竹筏,可惜一直没有得见。
我这里一向很少人造访,我也从不出门,但我不担心饮食问题,门前的瓦罐里却永远有三个红薯,扔几个烧红的木炭进去,慢慢煨着,煨到蜜汁从爆开的红薯皮里流出来。所幸我极爱吃烤红薯,天天吃都不会腻。
这天,我在泽边写我的文章,听到行李箱滑过石板路的声音,随后我的房门被敲响了。
我出神的时候反应力奇低,过了好半天才确定的确是敲我的门,这才腰酸背痛地站起来。我写作习惯不好,一直佝偻着,还喜欢盘着腿,这使得我走起路来有点老态龙钟的感觉。
来的是一对中年的夫妻,他们显然是认得我的,但我不记得他们,也不记得曾在哪里见过。
他们态度非常坚定啊,偏说我们一定是认识的,还讲出了我很多生活细节,说我极其懒惰啊,每天都要到午饭的时候才起床,说我明明不会转笔还偏偏喜欢转,画得衣袖一道一道的,还转坏了好几支,一筐笔里没几支好写的,我还懒得扔。
他们了解得如此细致入微就有点恐怖了,搞得我也觉得我似乎是真的认识他们,越看越眼熟,赶忙邀他们进屋,再说什么我的坏习惯出来就不好了。
对岸传来几声狗叫,我听见了石头落水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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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下了场小雨,他们脸上覆着雾霭和水汽,我察觉出他们的故作热络。
因为那位男客爱喝,我们泡起了雨前龙井,我不爱喝,就捧着听他们自顾自地讲话,时不时应和一声。
他们说起旧友,就顺口问我有没有交上新朋友,(当然没有)没有也行,没关系的,不要有压力。
他们周周转转迂迂回回,才说起他们的来意。
来的时候看到一只小黄狗被吊死在村口,真是可怜。听闻有个年轻人失踪了,下一次再见到是在轻水泽水中,人们发现的时候是和鱼虾一起打捞上来的。
我问那个年轻人的名字,他们说叫适谅。
我说那是不可能的,我每天都看着这个轻水泽,一片竹筏都没有更别说渔船打捞人了。(我隐瞒了一部分事实)
他们不在意我的回答,继续说道,村里死了人,我又一个人住,他们很担心我会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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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感激他们无所谓的好意。
在我印象中,这场谈话似乎以前出现过一次,我对他们的到来一点都不感到震惊。
我过去的生活过得很平静,平淡得没有什么波澜,正所谓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突然的访客来得恰到好处。
我和他们聊我的小说,但是他们似乎更关心那个失踪人的后续。他们莫名坚信我肯定知道点什么。
我起了坏心思。
我说我其实和适谅有过一段感情,话音刚落他们眼睛和聚光灯一样唰地朝我扫过来。
那天我无意间嗅到了水果混杂着甜牛奶的气味,像一只狗一样追踪这股气息,然后停留在这里,于是我再也离不开了。
“那和适谅有什么关系?”
他嘛?他其实是被抛弃在这里的,他来的时候伤痕累累,眼睛还生了病,只能朦朦胧胧看到一点轮廓,他说他爱的人已经厌恶他了,就连他的父母也要他自生自灭,他再也没有办法接受亲人鄙夷的眼光,于是躲了起来。
他喜欢这间只有一层的房子,他喜欢有青瓦的屋顶,低垂的檐角,喜欢踩上去嘎吱响的木地板,露台上对着轻水泽的小草席,他喜欢他的房间,宽阔柔软的大床,可以照出森林影子的灯,以及那张吱扭响的小书桌,太阳把它照得酥脆半旧。
我邀请他们来看我的房间,他们决定听完故事再去看,我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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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我干什么来,由于他眼睛半瞎了,所以他是对着空气说话的。
我说我来这儿躲躲,躲什么?雨?也没下雨,雪?这地方下不了雪,我说我来躲家暴的。除了临近毕业的大学生外,还有谁比小说家更会编故事。
他对着空气哦了一声,就让我进去了。
他也是喜欢写作的人,我们在一块有很多话题可聊。他偏好逻辑极其严谨的文章,有必要的话甚至会把无关紧要的原理和公式一起写上去。
“这是显摆,你把剧情都放一边了,这样的文章冗长不精炼。”我喜欢随性地写,写有意思的东西,快乐是快乐,就是有时候会狗屁不通。
他不置可否。我们围在小瓦罐旁边吃烤红薯“给我个小马扎,就在你旁边。”我递给他一个,自己坐一个。
“我以前有尝试写长篇的小说,太痛苦了,光是第一章就有十几个版本,书里涉及几十个人物......你那个还没熟,喏,吃这个......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成长轨迹,性格特征,语言习惯,越写就感觉越拘束,就感觉跑马拉松似的,最终那小说写了三年,越看越觉得傻/逼,写了个开头就放那儿了。”
“有没有闻到一股焦味。”他问。
我赶紧把红薯从灰里扒拉出来。
“开心就好了,没有激情的话写来还有什么意思呢,不就变成完成任务而已了吗,好烫!”我吸了口冷空气。
之后我就一直住在这里,有话题聊的时候就呆在外面,有时干脆就歪在草席上,渐渐感觉不到昼夜更替。
我们经常吵架,往往是因为我们各执己见,谁都不愿意让步,他会气冲冲地回房间里把自己关起来,一句话都不讲。过一段时间他就会悄悄把头伸出来,正好看见我贴在门板上偷听,一下子这个气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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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对夫妻饶有兴致地听我讲,妻子时不时捂嘴偷笑,仿佛回忆起年轻的时候。
“你们只是朋友而已吗?还是说有进一步的关系?”她笑着问。
我感觉这茶水有些难咽。
“如果他向我提出这个要求的话,我想我不会拒绝。”我回答道。
“后来呢,他怎么会,怎么会溺在轻水泽呢?”
我当然不知道,知道才有鬼了。
“可能他不小心滑下去了吧,你看这边边上青苔很多,下面滑滑的水草也很多,一个不注意谁都会滑下去的吧。”我脸不红气不喘地编道。
“啊!天啊。”她问我要不要搬去和他们一起住。
怎么可能,我以为她只是和我客气客气,没想到她是认真的,拖着行李箱就想去我房间帮我收拾东西。
她刚打开门就呆住了,随后拖着她憨憨的丈夫转头就走,一声招呼都没打。
我追上去问:“你们到底是我的谁?为什么认识我?”
他们不说话。
我感觉有点受伤,我房间没那么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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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他们离开轻水泽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以为他们会回来,就一直呆坐在泽边的草席上等,时间的记忆在我脑海里迷蒙了,只记得泽边的桂花晨开夕败,投过去的石子泛出一圈圈涟漪,永不停止,泽上永远覆着一层浓浓的雾,使它看上去无边无际的样子,我一直期待有人会敲我的门,告诉我他们认识我,可惜一直没有听到。
这天,我在泽边写我的文章,又听到行李箱滑过石板路的声音,但是我的房门没有被敲响。
我打开门走出去,看见正是他们夫妻二人,但是他们只是路过。
“是这里没错吧,座房子都塌了,人也应该不在了。”妻子问。
“确实,屋顶都塌完了,就一扇门在这儿竖着。”丈夫答。
我们似乎隔着一层雾蒙蒙的玻璃,从空间时间上分割出去,他们从我眼前经过却看不见我,我迟迟没有叫住他们,仿佛错过才是常态。
晚风吹过他们的发梢,从我周围经过,停留在空地的枯叶上。一声声犬吠由远及近,白色的垂耳小狗自顾自跟在我身后回到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