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发生在我的老家,一个离县城很偏远的山村,偏远的,只要翻过了一个岭子,就进入了另一个县城偏远的边界。那时的我也就七八岁光景,老家在我的印象里,最深刻的就是呼呼的刺骨的寒风。我总是对春,夏,秋三个季节印象不那么深刻,感觉这三个季节太快了,还没容我来得及珍惜着过活,他们就一掠而过了,我想可能是自己太怕冷的缘故吧,才对难挨的冬天,那么印象深刻。
我们那时的童年,连个电视也没有,七八岁的孩子都是聚在一起,打打闹闹,捉迷藏,打木球,丢沙包,玩火柴枪,虽然那时过着贫穷的苦日子,仿佛这些都跟我们这些孩子没一丁点关系,快乐依旧是那么的快乐。而捉迷藏是我们最喜欢玩的游戏,山村里少不了沟沟坎坎,柴火垛,树棵子,灌木丛,这些都是绝好的藏身地,我们三五一群,七八个一伙,经常玩的忘记了回家吃晚饭。
这一天下午,我们又聚在一起玩捉迷藏。一共六个娃子。村支书的儿子大猛子,自然是俺们的头。村支书在村里跋扈的很,人家已经吃上大白馒头了,这可不是一般的让人羡慕。吃馒头就大肉的孩子,自然长得威猛健壮,而且还继承了他老爹霸道的基因,虽然都是七八岁的光景,那俺们也不敢招惹,他老爹很护犊子的,凶着呢。
小宝子应道,“是,服从命令。然后撒开丫子就往岭子上跑,边跑边喊,”不许提前过来啊,得等俺信号才行。”
大猛子喊,“没问题,藏好了你喊开始,俺们再上。”
瞎子岭其实就是一个小土山丘,高度也就十七八米,坡长不足百米,为啥叫瞎子岭,俺们就不知道了,反正村里人说从来没在那里也没见着过熊瞎子。只是大人经常拿瞎子岭吓唬俺们小孩子,“不听话就把你扔到瞎子岭,喂了熊瞎子。”
小宝子顺着坡上的小道,飞快的上了坡顶,又翻过了坡顶,没了身影。俺们站成一排,等着小宝子信号,大猛子的命令。过了没一会,就听坡后边的小包子,传来了一声“啊”的惨叫,俺不由得吓了一激灵,一股莫名恐惧袭来。大猛子却不以为然,打趣道,“这小子不会摔了个狗抢屎吧?”
众娃子哈哈大笑,俺也笑了起来,那丝恐惧也稍瞬即逝了。又过了一会,还是没有小宝子的动静,俺就鼓起勇气喊“报告连长,俺去侦察下吧”?
大猛子说道,“好,同意,你和小江子一起去侦察下敌情,立即回来报告。”
俺俩立即应了声,“是”,就撒腿往坡上跑,到了坡顶,俺们放慢速度,隐藏身形,悄悄的躲在灌木丛后,往坡下面观看。
这一看可不打紧,俺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那一刻,直感觉头皮发麻,头发跟发炸,感觉头发都竖了起来。借着夜色,看到在坡道的一旁草丛里,两个黑黝黝的,像大狼狗那么大的黑影,两只眼睛放着蓝幽幽的光,正在撕咬一个孩子的身体,那肯定是小宝子啊,他这时已经没有了声息。过了好一会,一阵强烈的恐惧袭来,吓得俺转身就跑,那时的小江子吓得瘫在俺身上,叫喊也不会了,俺一把拉住他,连滚带爬的往坡下跑,边跑边喊,“狼来了,狼吃了小宝子了。”
恐惧让俺们俩没有了意识,只知道跑,下面大猛子见俺俩如此状况,也吓傻了,一听到喊狼来了,也就跟着往村子里跑,其他的娃子吓得也是一窝蜂的往各自家里跑去,都喊着,“狼来了,狼吃了小宝子啦。”
恐惧让我一直处于混沌状态,跑进来村子也找不到了自己的家了,躲到村子里的一个柴火垛后面瑟瑟发抖,上下牙控制不住的嘚嘚打颤。过了不知多久,村子里一阵骚乱,嘈杂,有人敲着铜锣扯着喉咙喊,“瞎子岭有狼吃小孩啦,大家伙抄家伙去村西头集合,瞎子岭有狼吃小孩了,大家伙抄家伙去村西头集合啦。”一遍遍在村里各条巷子里喊着。
这时我逐渐恢复了意识,懵懵懂懂的从柴火垛后面出来,随着奔跑的乡亲朝着村西头跑去。村西头我们玩捉迷藏的地方,已经聚集了很多的叔叔大爷们,他们手里抄着各种家伙,锨镰锄镢俱全,村主任庞大爷大手一挥,喊道“敲起铜锣,大家伙一起随俺去瞎子岭后坡救人。”
众乡亲便敲着铜锣,一路奔瞎子岭而去,我怕叔叔大爷们训斥,悄没声息的在不显眼处跟着。转眼众乡亲翻过瞎子岭,我就在瞎子岭坡顶一颗大树后看着。这时坡下面已经早不见了那两只闪着蓝光眼的狼的身影,下面一阵嘈杂,一阵阵咒骂声,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声。
过了好一会,有人陆陆续续的爬上了坡,我大瞪着眼睛瞅着,依稀看到村主任庞大爷两手托着小宝子的身体,那身体,软软塌塌,血肉模糊,残缺不全,甚是吓人。我也也只是看了一眼,看得真不真切,清不清晰,当时也不记得了,因为再次强烈的恐惧和惊吓,又让我再次意识模糊起来,我“哇”的大叫了一声,就发疯似地跑回了村子,村子里已经到处都是人了,尤其那些婶子大娘们,在那里叽叽喳喳的议论纷纷,这让我稍微的恢复了点清醒的意识,急匆匆的赶回了家。
到了家里,首先迎接我的就是父母的喝斥和追问,他们是担心自己的崽崽。但是,此时的我,依然被恐惧和极度不适所充斥,他们大声的喊叫,并没有让我清醒多少,自己说了些啥也不知道,我只是迷迷糊糊的回到屋子里躺在床上,一会就在恐惧中昏昏睡去。
次日醒来,头疼的厉害,发起了高烧,脑子更加迷迷糊糊了。爹和娘也就不再追问了,只顾着给我找医生看病抓药了。我连着发烧,病了六七天,等病慢慢好了,回想起小宝子被狼吃了这件事,虽然依然感到很是恐惧害怕,但是总觉得像是发烧时做的一场噩梦,又不那么真实了。而让人赶到蹊跷的是,瞎子岭附近,一直就没有听村里人说过有狼在这出现过,小宝子惨死后,村子里和其他人,组织了很多人搜山,也没有发现狼的踪迹,这让当时的我很是困惑。
父母也对我再没有提起过这事,但是管的我更紧了,尤其嘱咐,天黑前必须回家,不许走瞎子岭,其实瞎子岭平时很少有人走那里的,那里又不是路,只是个土岭子,后面是废弃的河道,又脏又臭。但是这又让我感觉小宝子的事,又是那么可怕而又真实的发生了。
再后来,人们逐渐把这事渐渐淡忘了,但是,小宝子却真的在这个村子里消失了。随着我开始在东边的邻村里上小学,就更远离了我们捉迷藏的地方,远离了瞎子岭。
随着我小学结束,去到镇子上读初中,我已经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初中这三年基本都是住在学校的宿舍里,每个星期回一次家,学校里的时光占据了我大部分的时间,村子里的事就知道的渐渐少了,小宝子的一切也逐渐模糊了。这个小山村也在一点点的发生着变化,生活也逐渐有了好的起色。这一年的夏天暑假,天气炎热,闲着没事的我,在村里的大树下乘凉,两位婶子的对话,再次唤起了瞎子岭的记忆,后来,询问我的父母,我的父母知道我也大了,也就没了顾忌,和我说起了小宝子惨死后的一些事情。
原来,当年小宝子在瞎子岭惨死后,小宝子的爷爷悲痛欲绝,哭得死去活来。小宝子的爷爷康大墩,在小宝的父亲康叔十几岁时,媳妇就去世了,年轻时是个猎手,经常扛着猎枪去到山里打些野兔,野鸡什么的,在解放前那个年代,这些东西确实是极度奢侈的东西,自己家不仅能改善伙食,收获多的时候也能卖俩钱,听村里老人讲,他还杀过鬼子,当民兵参加过抗战。除了辛苦劳作,养大了康叔,给儿子娶了媳妇,了去心事的他,打猎是唯一的嗜好。后来,大猛子的父亲做了村官,也时不常的有野味吃。随着小宝子的出生,那个年代能打的猎物几乎很少了,因为到处开荒种田搞建设,小动物们的藏身之地也越来越少,附近没得打了。
既然不打猎了,照看孙子小宝子就成了康大墩爷爷的最大喜好。听村里人说,婚后的儿子,儿媳,对小宝子的爷爷并不好,小宝子的爹,老实懦弱,小宝子的妈妈,倒是蛮好看的,但是很蛮横,霸道,在家里什么事都由着她,小宝子的爹,只是不吭一声的忍受着。小宝子是一直喜欢爷爷的,晚上经常在爷爷那间低矮的西屋里和爷爷玩闹,困了在爷爷床上睡。开始小宝妈妈很反对这样,无奈管不了,也就由着孩子了。小宝子的惨死,成了康大墩爷爷最大的悲痛,在一番死去活来的挣扎之后,本就少言寡语的他,更是一言不发。白天他依然辛苦的干着农活,到了晚上,村子里有很多人多次发现,小宝子的爷爷,一个人孤单的背着他的猎枪,赶到瞎子岭的后坡,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也一声不吭。不管严寒酷暑,还是雨雪纷飞,多少年来,都有人见到那个夜色中扛着猎枪的孤单身影,赶往瞎子岭的后坡。
当我听到这些的时候,莫名的一股酸楚和悲凄在我的心底翻腾,是对儿时玩伴的悲惨离去伤心吗?是对小宝子爷爷的悲悯吗?好像都不是,但是这种酸楚和悲伤就一直在我的心里翻腾着。
转眼又是一年的暑假,一个闷热的深夜,刚下过雨的湿热,让人难受。在屋子里实在待不住了,感觉风扇吹出的风都烫人。我关掉风扇,穿着短裤背心,一个人悄悄地出了屋门,生怕一点动静,吵醒辛苦了一天的爹娘,轻轻地走出院门,沿着胡同里的石板路走到街口乘凉。十一点多的深夜,辛苦了一天劳作的人们早已经疲惫的休息了,我坐在在街口大树下石头上,吹着一丝丝的风,感觉舒服了些。
过了半个来小时,准备回家早点休息的我,站起身准备离去,在走到胡同口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伴随着男女嬉笑声由远渐近,我停下脚步回头观望。夜色里见到一对男女的身影,嘻笑着往我相反方向的胡同里走去。我当然记得,那条胡同的尽头,就是惨死的儿时伙伴,小宝子的家,一时好奇心起,我悄悄的跟了过去,隐身在胡同口的墙后偷窥。离着近了,就听得出是谁的声音了,不过这更让我吃惊不小。这两人,竟然是村支书,也就是大猛子的爹,而那妇女,竟然是死去的小宝子的妈妈。两人在胡同里依然腻腻歪歪,互相打情骂俏,那小宝子的妈妈忽然停下搂搂抱抱的举动,正色说道,“张仲林,你什么时候离婚?什么时候娶我?”
村支书意兴阑珊,嘻笑着说,“小声点,你想让全村人听着啊?”
小宝子妈妈说道,“俺就是要让全村人听见,不然你光想着老娘的身子,没一点实际行动。”
村支书继续嬉皮笑脸的说道,“小乖乖,很快了,马上谈妥了,俺一直在收拾着家里那老娘们呢,她也快服气了,沉住气,俺们一离婚,马上就娶你。”
小宝子妈妈说,“你别光耍嘴皮子啊。”
村支书嘻嘻笑道,“俺也有行动啊,你看,给你刚买的,足金的大金戒指。'说着从兜里抠抠索索了半天,摸出个戒指,递到小宝子的妈妈手里。
小宝子妈妈捏着戒指,脸上有了喜色,嘴上却说,“还大金戒指,这么小,尽糊弄俺。”
村支书说,“欸,不小啊,花了俺快一千呢。”
小宝妈妈说,“真的假的?”
村支书忙说,“真的哩,真的哩。”
此时躲在胡同口院墙后偷窥的我,脑子里忽然闪过小宝子惨死的情景,还有他的爷爷,扛着猎枪赶奔瞎子岭那孤单的背影,一阵莫名的酸楚和悲凄再次在我心底翻腾着,搅动着,这滋味很难受,很让人痛苦。我无力偷窥下去,逃也似的回到了家里,一个人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屋顶,任由那股酸楚和悲凄,在我的心里不停的搅动着。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一年过去了,冬天放了寒假,农闲的人们在冬天无所事事,喜欢在街头靠着墙根儿晒太阳,三五成群,叽叽喳喳,议论着谁谁谁家的家长里短。这就是山村里的一道特殊风景。而他们最近热议的,竟然是村支书和小宝子妈妈的风流韵事和令人咂舌的结局。
原来,村支书和小宝子妈妈的风流事,被村支书的老婆,大猛子的妈妈知道后,发了疯似的和村支书大闹,村支书打骂恐吓,都摁不住她,依然越闹越厉害。此时的大猛子已然通过他老爹的关系,去县城读书了,半年才来一次,自然不太了解家里的事。他老爹这几年利用自己的关系,承包果园,开采荒山,发了财,又会上下打点,各路关系都吃得开,才会行事更加肆无忌弹。不过,对于他的老婆,却是越来越难以把控了。
终于事情越闹越大,后来村支书的老婆,为了捉奸,竟然率领自己的俩娘家哥哥,一直闹到小宝子的家里,这对野鸳鸯吓得早一起跑到了镇子上躲了起来,可怜小宝子那老实巴交的爹,被堵到家里,遭到一番难听的辱骂,什么怕婆子,管不住自己媳妇,绿帽子,乌龟,什么难听骂什么,在一通打砸之后,才悻悻离去。小宝子的爹,打不过,骂又开不了口,一口闷气淤塞胸口,就喝起了闷酒。
半夜时分,感到绝望愤怒的小宝爹,一手擎着菜刀,一手抓着农药瓶,就去了村支书家。这时的村支书家。村支书的老婆刚刚送走两个娘家哥哥不久,回到屋里正准备睡觉,小宝子的爹就一身酒气,怒冲冲的杀到了,失去理智的他,不由分说,一刀就砍了村长老婆的脖子,村长老婆惨叫一声,倒在血泊里。小宝爹疯一样的找遍了所有屋子,哪有那对男女的影子。小宝的爹看着躺在血泊里村长的老婆,知道自己杀人了,自己已经没有活路了,就喝光了手里的农药,死在了村支书的家里。听村里人说,那几天的夜里,风特别的大,一直不停的刮,风声呜咽,像有人一直在哭,吓得村里人晚上没有人出门。从那以后,村支书和小宝子的妈妈,再也没敢回来过。
当我知道这些事的时候,也许十八岁的我已经是成年人了吧,除了对感叹小宝爹悲惨命运的结局,感到唏嘘不已,却没有那种酸楚和悲凄,再次在我的心底搅动翻腾。
脑子里忽然闪现出小宝子的爷爷,那个夜色里扛着猎枪走向瞎子岭的孤单的背影。他怎么样了?一个好好的家,竟剩了他鳏身一人,真是可怜啊。几天下来。满脑子竟然都是他那夜色里扛着猎枪孤独的身影。
放了寒假回到家里,晚饭后没事和我爹娘闲聊,我就问起了小宝子爷爷的近况。
父亲幽幽的说,”他能咋样啊?还不是和小宝子死了后一个样子,一天不说一句话,晚上就扛着猎枪去瞎子岭打狼,为他孙子报仇。有时在瞎子岭一待就是一宿。他儿子死,他都没掉一滴泪,儿媳妇和以前的村支书私奔,他都不闻不问,就是每天去瞎子岭,那个人啊,傻啦。”
我听后大吃一惊,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躺在床上发呆。十年啊,小宝子惨死瞎子岭,被狼咬死,听说是他爷爷执意把孙子小宝子葬在了瞎子岭,整整过去了十年多,他的爷爷依然每天去瞎子岭打狼,为他的孙子报仇,他每晚都去瞎子岭,十年如一日,真是匪夷所思。想到这里,我内心再也不能平静,他那夜色里扛着猎枪孤独的背影,驱使着我,走出了家门。沿着村里街道的石板路,从我家村东头往村西头赶去。
四九头的天气,着实的寒冷,北风凛冽的吹着,我裹紧了棉衣不紧不慢的走出了村西口,身后是村里寥落的灯光,眼前就是儿时玩捉迷藏的地方。十年了,我再没有来过这里,虽然在记忆里,或者梦境里,它经常出现。关于狼,自从小宝子死后,任何人也没有发现狼的踪迹,除了死去的小宝子,我,还有小江子,任何人没有再见过狼。听说小江子事后也像我一样大病了一场,然后就举家搬去了省城,再也没有了消息。而我,还在这个村子里,儿时那段回忆,依然时不时的纠缠着我,尤其经常出现在梦里,很是恐惧害怕,惊醒后,又感觉这恐惧害怕,离我那么遥远,那么不清晰。
当我迎着寒风,抬起头看那夜色中的瞎子岭,我又看到了那个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身影,那个扛着猎枪走向瞎子岭的背影。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个扛着猎枪孤独的身影,是真实的发生在我的眼前,比起我脑海里闪现的那个身影,苍老了很多,满头的白发,步履蹒跚,却又那么坚定有力,一步步的走向瞎子岭。
我有意和他保持着一段不太远的距离,即能在黑夜里看的真切,又害怕我的出现打扰到他十年来的悲痛。那个扛着猎枪孤独的身影,来到了瞎子岭的坡顶,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堆前停下,那应该就是小宝子的坟吧。他久久的凝视着那个小土堆,土堆上荒草丛生,那些干枯了的荒草在凛冽的北风里起舞,像极了缠着爷爷嬉闹的小宝子。那个身影慢慢蹲了下来,颤抖的手从怀里摸索出一个酒瓶,迎着西北风,喝了一口,那长长的白胡子抖动着,然后就在那自言自语,絮絮叨叨。我侧着耳朵仔细的听,竟然一个字也听不清楚,虽然他的话音也不太小。从他的语气里,感觉有时在咒骂,有时又在说笑,有时又在摇头叹息。那张苍老的满是皱纹的脸上,布满了岁月侵蚀的沧桑,随着他说话的语气的变化,表情麻木,却又有时透着喜悦,有时感觉到极度悲伤,混浊的双眼里,分明闪动着泪光。
我就这样在不远处注视着他,时间仿佛凝固,定格在那样一个瞬间里,很久很久,感觉漫长的好像深山一日,世上一年。直到北风里飘起了雪花,随着雪越下越大,漫天都是飘舞的雪花,飘到脸上冰凉透骨,我才在这一刻逐渐清醒,而此时小宝子的爷爷,依然在那里喝一口酒,絮絮叨叨一会,喝一口酒,絮絮叨叨一会,好像风雪严寒,与他无关,更无视于我的存在与否,任何人的存在也是与他毫无干系。
我慢慢靠近那个身影,那个孤独的身影,在靠近他的身后,我对他说,“爷爷,下雪了,和俺回家吧?”
他充耳不闻,仿佛没听到,依旧在絮叨着,我大声一些的说,“爷爷,下雪啦,随俺回家吧?“他竟依然没有任何反应,自顾自的喝酒絮叨着。
过了好一会,我几乎是用喊,大声说,”爷爷,下大雪啦,和俺回家吧?”
他停顿了下,不再絮叨,忽然起身,一把将我推倒在地,脸上却没有怒色,表情麻木。
我躺在地上,呆呆的看着他,他默默的转过身子,对着小宝子的坟,慢慢蹲下身子,坐在冰凉的地上,依然絮絮叨叨。
过了一会,我从地上爬起来,恍恍惚惚的往村子里走去。
回到家走进自己的屋子,和衣躺在床上,感觉身子虽然回到了家,魂儿却留在了瞎子岭,依然在瞎子岭,注视着小宝子爷爷在孙子的坟前絮絮叨叨。
正恍惚间,那熟悉的酸楚和悲凄就在我心底涌现了,而且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强烈,说不出的难受,我的意识一会清醒一会模糊,一会仿佛是在梦中,一会却睁着眼睛那么清醒,在恍惚与清醒之间,在酸楚与悲凄的煎熬中,不知身在何处,不知时间的流逝......
正在半梦半醒间,突然“嘭”一声把我惊醒,浑身一激灵,分明感觉那就是猎枪开火的声音,我终于躺不住了,挣扎着起身,慢慢地走出屋门来到了院子里,院子里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我走出院门,顺着街上的石板路,往村西头走去。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清醒的,潜意识里的一种说不出的东西控制着我的思维。后来我也曾回忆那一刻时,怀疑自己当时是不是魔怔了。反正我又在那一刻走向了瞎子岭。
天上依然时不时飘着雪花,夜色已经逐渐褪去,黎明前夕,黑暗也朦朦胧胧的。当我走到村西口时,一路走来,身前雪地上没有一个脚印,身后是我走过的清晰的脚印。我慢慢的走上瞎子岭。黑暗已经完全褪去,天色渐渐亮起来了,小宝子的坟,那个不显眼的小土堆清晰的就在眼前,只是上面的荒草上积满了雪,不再随风起舞,我走上坡顶,接下来看到的一幕却再度震撼了我......
瞎子岭后坡的雪地上,脚印凌乱,一滩滩的血迹,一直延伸到坡下边的草丛里,那里是小宝子被狼咬死的地方,此刻在小宝子的葬身之处却是另一番恐怖的景象。一只野兔倒在那里,血肉模糊,更可怕的是,在它旁边,一只硕大的狼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在狼的脖颈处,还有血在不断的渗出,强烈的恐惧再次向我袭来,不过却没有了十年前那种惊吓到失去理智的程度。我稍稍稳定了下恐惧的情绪,注视着那头吓人的狼,确信是一动不动死透了的情况下,四处巡视张望,害怕危险在向我靠近。
我沿着着另一处血迹往前走,虽然天色已明,仍然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好奇和魔怔,战胜了恐惧。我顺着血迹走进了坡后面的小树林。这个林子很小,就那么几棵树,但是灌木丛很多,遮挡着视线。我壮着胆子,小心翼翼的循着血迹走进去。不看则已,一看更吓了我一跳,几乎大声惊呼.....
在一处灌木丛下,一只狼倒在血泊里,头就冲着我的方向,肚子被划开了挺长的一道口子,露出的肠子清晰可见,肚子下面一大摊的血迹,脖子处也是鲜血汩汩的淌.....看得出狼的气息已经微弱了,只有它的肚子在越来越缓慢的起伏,狼的头就朝着我,眼光散乱,一丝丝绝望的,可怜巴巴的看着我,没有了昔日凶狠毕露的光芒。
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下,我发现了小宝子的爷爷,他就瘫坐在树下,背靠着高大的白杨树,浑身是血,一动不动,苍老的满是皱纹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睁着一双浑浊的老眼,没有一丝生息,一动不动。他的右手一直举着,紧紧的握着破碎了的酒瓶,破碎的酒瓶扎进了他的肉里,鲜血顺着酒瓶往下滴,滴落在雪地上,绽放着鲜艳的梅花......
留给我最刻骨铭心的记忆里的,是他的猎枪,那把陪伴了他一生的猎枪,是那么锃亮如新的,靠在他死去的那棵高大的白杨树上......
天空阴霾,大雪纷飞,白茫茫的积雪笼罩着孤寂的小山树,三四天的暴雪过后,就是大幅的降温,天寒地冻,路面结结冰难行。又过了三天,一辆灵车艰难的驶入村里,从车上下来的人是前任村支书的儿子大猛子,死者竟然是他的父亲,前任树支书张仲林。听说他在前天开车去县城出了车祸,和他同行的,还有小宝子的妈妈……
几十年过去了,那个孤独的苍老的身影,依然偶尔出现在我的记忆里,睡梦里,尤其他扛着的那把猎枪,在我记忆里挥之不去,伴随着的,还有那酸楚和悲凄依旧在我心底翻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