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来,当我一听到二胡演奏出的乐曲声,就会想起瞎子阿炳,就会想起一所
熟悉的茅屋,熟悉的小院,还有那永远挂念的小院的主人,他与我非亲非故,可是生活的一段因缘,却使我们成了生生死死的朋友!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中学毕业以后,我下乡到太子河边的一个小村。我们的“青年点”座落在村边一个高高的土坡上面,周围没有一户邻居。离我们最近的一户人家姓周,男主人叫周炳南;二十八九岁年纪,中等身材,长得黑黑的,一副典型的北方农民模样。整天光知道干活,很少和别人讲话。我们进村有二个月了,还没有同他打过招呼。他就像一群绵羊中普通的一头,决不能引起我们的注意。因为他排行老三,大家都叫他周三。没有喊他的大名。可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就会听到一股哀哀怨怨的二胡曲调从他的小院中飘来,给这清凉的夏夜增添了一股惆怅。特别是那首“二泉映月”,真让他拉绝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黑油油的土地上,一个寡言少语的农民,竟会拉出如此优美的曲调!
那年秋天,当秋收开始的时候,村里选我和另外三名“知青”当了护秋队员。任务是保护村里正在收割的庄稼和林木;防止被外村人偷去。村里还特意为我们准备了四杆“红缨枪”、一杆“老洋炮”。说有人抢收时吓唬他们一下,是不可以真打的。
我们这四人,这下又抖起了威风;头戴绿色军帽,腰扎宽宽的皮带,手握“红缨枪”、肩扛“老洋炮”;往村口一走,吸引着一群孩子跟在后面。
村里的这招还真灵;听说往年的护秋队有名无实,队员怕得罪人,没人正经管事。所以庄稼总有丢失。今年见是我们几个知青护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被这几个“楞头青”扎上一枪。
但是,什么事都不能说绝了。胆大不怕事的人到底还是有的。
一天下午,我们四个巡逻到东头的太子河边。这里是一处河汊子;太子河在这儿拐个弯,留下一大片漫荒地;年头一多,密密麻麻地长满了柳条。可别小看这柳条子,农村还真少不了它;用它编筐、编篓、编土篮、簸箕,用处可大了。村里每年卖这柳条能赚好大一笔钱呢!所以大队长特别嘱咐过我们:千万看好这片柳条地。
其实这片地的所有权是有争议的;河对岸的长林子村总说有他们的一半;我们村的说法是以河为界;河东是他们的,河西是我们的。可太子河每年要向东滚个二三米宽;这样一来,河东的柳条地一年年减少,河西却一年年增多。两个村为这事年年打仗,公社一时也处理不了。
今天,当我们爬上坝顶时,一眼便望见几个河东的村民在偷割柳条。便飞快地跑去制止。
割柳条的是三个小伙;身体健壮,长得满精神的。见我们过来,一个个紧握镰刀,怒视着我们。
“你们是哪儿村的?干嘛偷柳条?”我先发制人地问道。
“什么叫偷?这自己长的东西,谁都有权割!”领头的一个穿红色运动衫的青年答道。
“什么?这是我们村的地,长的柳条就是我们的!你们割就是偷!赶快放下滚蛋,不然可有你们好瞧!”大金是个火爆脾气,听那话便来气了。
“没听这么说,柳条年年都割,没有谁敢管过老子!”对方的红衣人口气十分蛮横。
我心里一阵犹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可是小个子铁华已经溜到对方侧后,喊了声:“去你妈的!”噗地一枪扎在红衣人的屁股上。那人大叫一声,返身举刀向铁华砍去。这一刹那,大金和松民的两只扎枪却早已刺在他的两条腿上。他向前踉跄了几步,一头扑倒在地上,鲜血一下涌了出来,染红了米黄色的裤子。
另外二人一见吓坏了,立刻扔掉镰刀跪在地上:“兄弟饶命!乡里乡亲的,千万别下狠手,我们立刻就走,再也不敢来了。”
“好了,你们别怕,其实我们并不想伤他,是他太横了,偷东西还有理。”我急忙打个圆场。叫他们把镰刀留下,赶快将受伤的人抬回去。
二人慌忙地抬起红衣人就走。可是红衣人仍然不服气地嚷着:“你们等着,早晚我会回来报仇的!”
铁华和大金又想上去,被我一把拽住:“人已经扎了,不能把事闹大了!”松民也说:“算了,算了!这小子十天半月起不了炕。”
一连几天,河对岸都没啥动静,也没有人再过河割柳条。我想这事可能过去了,便没有告诉大队长。
大约是五六天以后的一个下午;我们四个照例巡逻到柳条塘边时,又发现有二人在偷柳条。当时河岸边静悄悄的,天空万里无云,太阳暖洋洋地照在太子河两岸;河边靠着一艘大船,可船上一个人也没有。
我们向那二人走去。手中的“红缨枪”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可是那俩人仍在割着柳条,好像没看到我们似的。
“喂——!你们干什么哪?”我远远地就喊了起来,想把他们吓跑算了。可是那俩人直起腰来向这边望望,不但没跑,反而加快了割柳条的速度。我们飞快地跑到二人跟前:
“住手!你们找死啊!”铁华大声地吼着。同时将枪尖指向了两人的胸前。突然!只听一声唿哨,在那密密麻麻的柳条丛中,忽啦啦蹿出几十号人来;他们一个个手拿棍棒、扎枪、镰刀,一下将我们四个团团围住。我“呀”地叫了一声,知道上当了。这里离村很远,喊人也不会听到的;眼前是一张张愤怒的面孔,身后是波涛翻滚的太子河水;怎么办?他们三人也同时望着我这个队长。
对面的那群人嗷嗷地叫着向我们逼来。
“打他!打死这几个小崽子!”他们不断地喊着。
大金一把从我肩上夺去那杆洋枪,哗啦一声拉开了大栓。铁华和松民也端着明晃晃的扎枪在破口大骂。我的心紧张地跳动着,觉得空气中一股火药味,辣辣地直呛嗓子;握着扎枪的手在阵阵颤抖。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只剩下最后的一米了;我知道今天完了,非得玩命不可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仿佛晴空里响了一声“霹雳!”有人大吼一声:“住手——!”
河岸上所有的人都被这吼声震住了,不由得回头望去;只见高高的堤坝上,半截黑塔似地立着一个人,随着喊声飞快地向这边跑来。只见他赤手空拳地分开了对方的人群,一转身护在我们几个前面。黑黑的短发,黑黑的脸膛,宽宽的肩膀;穿一件黑色的夹袄,黑色的裤子;腰间扎一条宽宽的黑布带子。我们几个都认识他,正是我们的邻居——周三!
他平日少言寡语,老实得像条黑牛。可今天的行为真让人大吃一惊!他简直像一只黑豹!就见他双手平伸,挡住了对方的人群,大声地喊着:“各位乡亲!我是护秋队长,有话对我说好了!他们几个还是孩子,犯不上这么大动干戈!不就是扎了你们的人吗?都算在我身上了;来!你们也扎我几个窟窿。”
说完他哗地一声扯开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了黑黝黝的胸膛;就像脚下这黑沉沉的土地!
“是周三哪!”对面人群里一个领头的青年说道:“你,我们是信服的,只是这几个小子太横了!给我们队长的屁股上扎了三枪!至今还下不了炕。不教训一下他们,更瞧不起我们庄稼人了。”
“诸位!不是我周三说你们;我们都是吃太子河水长大的,情如兄弟姊妹一般,就为这几根破柳条子年年打仗,难道就不怕城里人笑话吗?其实这事有什么难办的?两个村的人在一块好好谈谈,互相照顾一下,不就完了。何苦为这点小事年年废话。今年可好,不知谁出了这么个馊主义,让这几个“楞头青”来护秋。到底还是流血了。可是我们不能再打了,这不是打‘怨家’了吗?今后大家还如何见面呢?难道亲戚也不走了吗?”
周三的话,打动了对方所有的人。拿家伙的手都放了下来。我急忙示意让铁华他们也放下手里的扎枪。只见对面阵里走出一名老者,向周三拱拱手说:
“三兄弟,你的话在理,让老叔我服气!不过你兄弟被他们扎了,上了二趟唐马医院,光药费就花了二百多块;这大忙的时候,我又少了一个好劳力,这难道就算了吗?”
“好了老叔!”周三大手一摆说:“这不算事,医药费我来陪你!三天内给你送去三百元,并当面向老兄弟赔礼,你看咋样?”
那老者听完笑了:“嘿呀!老三哪!我算服了你了。有你这话,我们就完了!各位听着:冲着周三兄弟,我们再不许提这事了。走吧!跟我回去,老叔请大家喝酒!”
一群人纷纷和周三打过招呼,便呼呼地上了大船,向对岸划去了。
河岸上一下子静了下来。我们四个呆呆地站在周三身边,感动得不知说啥好了。
“三哥!是你救了我们,太感谢你了……”我拉着周三的手激动得说不下去了,“要不是你及时赶到,我们今天就完了……”
“三哥!你可真行!三言两语便把他们打发走了。”铁华羡慕地说。
“三哥!你真够哥们儿,今后有用着我们的时候,尽管吱声;我大金万死不辞!”
只有松民没说什么,默默地看着周三。
“算了,你们回去吧;记住!以后决不可再打人了。不管咋说,你们扎人是不对的,今后一定要注意。这可不是在城里,让你们胡闹;弄不好要出人命的。”周三的一张黑脸板得铁青,没一丝笑容。一双又黑又大的眸子深深地陷在眼眶里。两道浓黑的眉毛紧锁着。
“三哥,你不该答应给人家那么多钱!”一直沉默的松民这时才开了腔,“我们手里可没那么多钱,这件事村里又不知道,恐怕要麻烦哪!”
“是呀三哥!不能给他这三百元!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人是我扎的,不管你的事!”铁华着急地说。
我晃然醒悟了。松民一直不开口,原来在考虑这件事情。
“算了,你们回去吧!钱是我答应的,到时我自会送去,不关你们的事,你们走吧!”周三平静地说着抬腿就走了。
我们几个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他那黑塔似的身影蹬上大坝,消失在暮色之中。心里真不是滋味;周三就像这黑油油的土地,深厚而又广阔,无私而又无畏!相比之下,我们就显得多么渺小、可怜……
第二天傍晚,我拿着大家为我们凑的一百多块钱,走进了周三家的大门。一条凶猛的大黄狗挡住了我的去路。它狂吠着,颈上的链子被拽得哗哗直响。
“谁呀?”房门一开,一位年轻的女人从里面出来。头发梳得光光的,在脑后扎两个毛辫;椭圆型的脸上眉眼长得十分端正,而那皮肤白嫩得宛如刚出锅的豆腐,看上去像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
“虎子!不许乱叫!回去!”
她一声吆喝,那凶猛的黄狗便乖乖地转回到自己的窝边,趴下不再叫了。
我迈步进来,见小院收拾得十分整齐。四周是柳条编的篱笆,中间有一条红砖铺的甬道,西边是二间仓房,正面朝南是三间草房,上面新占的麦秸还散着清香。屋檐下,摆着一排用石条搭的石凳,上面摆着几只花盆;紫红的月季正开着碗口大的花朵,散发着阵阵的幽香。
“打扰了!我是来找周三哥的。”
我不知管这个女人叫什么,只好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你三哥放羊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她犹豫地望望天空。
“素娥!让人家进来吧!”东屋里有一个老太婆喊着。我从明净的玻璃窗上看到了一老一小两张面孔。
我被让进了东屋,见炕上盘坐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奶奶,腿上趴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长得十分可爱,看上去只有一二岁。
“这是俺的婆婆。”年轻女人向我介绍说。
“我是青年点的,姓马,找周三哥有点事。”我坐在炕沿前向她们做了自我介绍。老太太很高兴:“好啊!早听说你们来了,又是邻居,就是我这腿脚不好,天一凉就下不了地,也不能照看你们!你们没事常来坐坐。咱家这两口子都是闷葫芦!整天不开口说句话;孙子又小,一天真把我闷死了!你们以后常来串门,咱们好唠唠嗑。”
我不由得有些诧异了!周三哥看上去有三十岁了,可媳妇却这么年轻,母亲那么老,而孩子又这么小,好奇怪的一家人哪!
年轻的女人出去了。我便同老太太唠扯起来。约莫有一顿饭的功夫,周三哥回来了。
进得屋来,他将一包糕点放在母亲面前,只向我打个招呼就出去了。一会,周三嫂进来说:“你三哥叫你。”我便随她来到了西屋。
这屋好像是一个新房,屋里的摆设很讲究。迎面放着一座镶着大镜片的大衣柜,两个时髦的沙发;炕上一对箱座上并排放着两个皮箱。炕沿擦得锃亮,炕上铺着编花的苇席。
“你来干什么?”周三哥沉着脸问我。
我急忙从怀里掏出那一百多元钱来,放在炕上。说:“我们大家兜里的钱全凑上了,只有一百五十元;剩下的,我们下次回家一定给你带来!我代表大家向你表示感谢!”
周三粗鲁地一把将钱摔在我的怀里,呵斥说:“给我出去!以后不许再提这件事情!你们这几个钱还不是爹妈的血汗!走吧!素娥送他出去。”
我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周三嫂好意地推着我说:“走吧!你三哥就这脾气,过几天就好了。”
我默默地离开了周三的家。在暮色中慢慢地爬上了“青年点”的土坡。
几天以后,我才从大队长那里知道;周三将自己精心饲养的五只山羊卖掉了,替我们还了这笔“饥荒”。
打那以后,虽然周三仍如从前一样,不常和我们说话。可是我们却经常往他家里跑。一是老太太欢迎我们;二是周三嫂惹人喜欢;我们每次去了,总会吃到一顿可口的饭菜。这在我们“青年点”是绝对吃不到的。而且三嫂这个人为人随和,待人热情,对我们四个像亲兄弟似的,我们便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姐姐。每次从城里回来,别的可以不带,给三哥家的礼物是必不可少的。给老太太和小孩买些吃的,给三嫂带些百货用品;什么针了、线了,雪花膏、小镜子之类,什么都买过。可是像花布呀,绒衣呀,皮鞋呀较为值钱的东西,三嫂是一定要给钱的!在那个严寒的季节,周三哥的家,就像一盆炭火,温暖着我们每个人的心!
转眼寒冬过去,又到了新春的时节。周三哥终于耐不住寂寞,渐渐地和我们说笑起来。晚上,也挟着那把心爱的二胡到青年点来;边拉边听我们唱歌。他这把二胡其实十分可笑;原来是什么样子已经看不出来了。蛇皮是他用羊皮刮制的,上面的紧手是自己用柞木刻的,弓子是一根柳条,只有马尾是真的!是他从队里那匹老黄马的尾巴上割下来的。最可笑是琴杆上面那块白玉头,我们看了好久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他笑着告诉我们,是用一块葫芦皮削成圆片,用胶水粘上去的!
别看这二胡破旧,可他的演奏技艺是十分精湛的!尤其是那首《二泉映月》,他拉得最好!在晴朗的夏夜里,空气如水洗过一样清爽,一轮明月挂在树梢上,四周静悄悄的;我们几个坐在院里,静静地听他演奏,乐曲宛如天上飞来一般!那优美的旋律,将我们听得如醉如痴;周三哥这时的脸色,会显得无比的庄重!
那是一个十分美妙的夏天!周三哥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见谁都会打声招呼;干起活来如一匹烈马,呼呼生风!和我们的关系愈加亲密起来。简直是无所不说,无事不谈了。从他那朴实的言语中,我们对他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他兄弟三人,大哥叫周炳仁,在公社里当干部;二哥叫周炳礼,就在队里做会计工作。父亲去世以后,大哥二哥已经结婚,家里只剩他和母亲一起生活。母亲体弱多病,天一冷就下不了炕,里里外外就靠他一个人。大哥二哥生活过得都很不错,周三是个强脾气,从来不去求他们。沉重的负担,一个人默默地挑着,一直也没能娶上媳妇。按照他的为人,村里的姑娘乐不得嫁给他,可是冲他那个下不了地的母亲,谁也不敢跳进这个“火坑”!直到前年,才经人介绍。
周三嫂叫俞素娥,比周三哥小了十岁。结婚前连面都没有见过,可婚后二人的感情却很好。第二年就抱了个大胖小子,起名叫周明亮。三嫂这人虽然年轻,可为人老成,十分能干。对周三哥是知冷知热的,对婆婆又百依百顺;所以小日子过得是满不错的。可是,有一件事周三哥从未提过;就是有关三嫂娘家的事情。我们只知道三哥时常往山东寄钱,这给他的生活增加很大负担。可是两家从不见来往,书信也不多。
周三哥的家庭是幸福的,四口人亲亲蜜蜜的过日子;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他将是我们最羡慕的一个家。可是悲剧就发生在那一年的秋天。
八月里的一天,三嫂接到一封从山东打来的电报:“母亲病重,速归!”
她匆匆地收拾一下就回了山东;让周三哥在家等她的消息。三哥有母亲和孩子拖累,一时不能前去,每天焦急地盼着三嫂的回音。十天、二十天、三十天过去了;山东那边还是音信皆无!三哥整天紧锁愁眉,一言不发,又变得沉闷起来。我们晚上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夜空里重又飘起二胡那哀怨的曲调。
直到十月里的一天,三哥终于接到一封山东的来信,当时他正在场院上打场,急忙打开一看,见上面只有短短的二行字:
母亲的病已痊愈,为了照顾二老,我决定与你离婚,
不再回东北去了。希望谅解!离婚手续待办妥后寄去。
俞素娥
一九七九年十月六日
宛如晴天里一声霹雳!周三哥整个被摧垮了。他脸色铁青,扔下手中的木叉,闷闷地回家去了。
晚上,我们几个放下饭碗就急急地赶到周家。“虎子”见我们进来,只是无精打采地摇摇尾巴,一声不吭。上屋还没有点灯,屋里一片漆黑。我们走进西屋,见周三哥一个人横躺在炕上。我拉着了电灯,明亮的灯光下,屋里显得空荡荡的,像少了许多东西。
“三哥!究竟是怎么回事?三嫂怎么会这样?”一进屋,大金就迫不及待地问周三哥。
三哥见我们进来,忙给大家找烟。点着后大家默默地抽着,谁也不愿吭声。我仔细地看着山东的来信:“三哥!这绝对不是三嫂的手迹!也不是她的口气!你俩的感情相当好的,怎么会有这种意思?这信绝不是她写的!咱们不能相信!”
“唉!说来话长。”周三哥又点燃了一支香烟,说:“素娥是个好女人,只是命太苦了······她是从小被人抱养的,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她的养父母没儿没女,今年有七十多岁了,生活得也很苦。她有个舅舅,很不是东西!结婚以后,她见我是个诚实的汉子,便一心一意和我过日子,只是三二月给山东的二老寄点钱去。这我是乐意的!父母抚养一回,难道还忘了不成!可她那个舅舅太坏了!几次写信让素娥逃回山东去;说是重新给她找个富裕的人家。每次来信,素娥都拿给我看;她不愿意回去,认为和我过日子是幸福的。她热爱我的这个家,更舍不得我们的亮亮!”
“这次她舅舅用电报将她骗了回去,肯定不会放她回来了!不定又卖给什么人了······几年来,我始终担心这件事,现在终于还是发生了。咳!我真不该让她一个人回去!”
听了三哥的一席话,我们四个都惊呆了!
“他吗的!天底下怎么还有这等事,真是欺人太甚了!”铁华气得骂开了。
“是呀,三哥!这不是欺负人吗?我们找他算帐去!”大金也吼了起来。
我没有吱声,心里虽然很生气,可是却想不出什么办法。就听松民慢慢地问道:“三哥,你们有结婚证吗?”
“有哇!当初我们是光明正大结的婚,是乡政府给开的结婚证。”
“好!这就好办!”松民果断地说。“事不宜迟!三哥,你将大娘安顿一下,带上亮亮,上一趟山东!我们四个陪你一块去,不信要不回三嫂!”
松民这家伙真有一套!他的主义来得太快了。我和周三哥还没有回过味来,铁华和大金早嚷上了:“好啊!就这么办!谁不去是熊揍的!”
事情也属实紧急!我们都知道,耽误一天,周三嫂就可能再次被卖掉,那就什么都完了。当下我们一合计,决定明天一早就起身,后天便可以赶到山东!具体行动等到了路上再说。
第二天,周三哥将母亲托给了周二,带上亮亮和结婚证书,与我们一道出发了。
我们一行六人,坐汽车到鞍山,换火车到大连,蹬轮船到烟台,又上火车到了莱西。
这是个不大的小县城,我们找个旅店住下了。周三嫂的娘家离这十五里路,可是不通汽车。我们几个在旅店里商议一下;决定由我和松民先去探听一下消息,摸清情况后再回来商量。
第二天一大早,我俩就按照三哥指的路线出发了。上街一看,有出租自行车的,价格还很便易。我俩就租了两台,骑着奔乡下去了。
一个小时以后,我们便到了俞村。人们刚吃过早饭,纷纷往地里走去。一打听,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大队部。一位和气的老人接待了我们。我俩向他说明了来意:说是队里派我们来做周炳南和俞素娥离婚调解工作的。老人热情地给我们倒了二杯白水,让我们等着,便出去了。
大约十几分钟,老人便将周三嫂找来了。只二个月的功夫,我俩都不敢认她了。这哪里是我们的三嫂哇?她已经变得没人形了;纷乱的青丝如干草似的没加梳理,原本白嫩的圆脸瘦成了一条条,眼窝深陷,黑眼仁痴呆、白眼仁灰黄;那件临走时上身的新卡其布上衣,变得灰不灰,黄不黄,扣子只剩了三颗······。她愣愣地一脚踏进门来,一看是我们!转身就想出去。可是被松民一把拽住了:“嫂子!不认识我们了?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别怕!快说说!我们一定替你做主的!”我也急忙搀住她另一条胳膊,扶她坐在椅子上,给她倒了一杯开水。
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涌了出来!她已经无法说话,哭成了一个泪人。
我俩虽然是十八九的男子汉,可是眼见着活泼可爱的周三嫂变成了这样!泪水也不由得夺眶而出。好心的老人见我们三个这副模样,摇摇头,自己退出门去,将房门反代上了。
废了好大劲,我俩才止住了三嫂的泪水。她向我们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正如周三哥所料,电报完全是舅舅的骗局。她到家以后,两个老人根本没病!只是说想念女儿,想让她回来住几天。可是几天以后,她发现自己的钱包和东西都被人藏了起来!两个老人又紧盯着她,不让她出门。她大吵了几次,舅舅才露了面;说了许多的甜言蜜语。说已经给她找好了婆家,就在前村里住,家里有钱,小伙又漂亮!说是彩礼钱都过来了,只要她吐口就可以过门了。东北是不能再回去了,爹妈就你这一个闺女,老了要有个依靠。
“我是百般不依!可是舅舅的势力大,这村里是谁也不敢惹他。说好的不听,他便打我!不给我钱!不许我出门!说是死了也不许我再回东北去。”
“我惦记着家里、惦记着你三哥、亮亮和婆婆······可是这里的父母也都七十多岁了,无依无靠,就我这一个亲人!我真是进退两难!死!死不起;活着是两头为难······好兄弟!大老远的你们能来看我;就是死,我甘心了!只是周三哥怪可怜的,还有我的亮亮!你们要认我这个嫂子;今后就全靠你们了······”
泪水又冲了出来。我的心似针扎一般的难受!她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女人哪!可命运却对她如此的冷酷!我没招了,脑袋里像一团搅乱的丝线,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来。
“嫂子;你放心!”松民抢过话去,斩钉截铁地说。
“结婚证我们带来了,你们的婚姻是受法律和政府保护的!不怕他们闹下去!明天我们就来救你回去。你先不要声张,暗地做好准备。二老的事等我们回去再说,不行可以将他们接过去住嘛!现在主要是你先逃出这个火坑!别怕,周三哥也来了,明天你们就可以见面。一切听我们的安排,安心的等待,明天上午九点钟我们来接你。”
三嫂已不再哭了,不放心地叮嘱我们几句,就匆匆地走了。
我俩告辞了外屋的老人,匆匆地骑上车子,飞也似地赶回了县城。
晚上,在小店的单间里,我们几个一直研究到深夜。一个十分可靠的计划形成了,由松民担任这次行动的总指挥。
天一亮,铁华就登上了回烟台的火车。按计划,他要早上赶到烟台,买好下午三点返回大连的船票。第二路,我和松民也出发了。准备在上午九点钟赶到俞村;那时人们都在地里劳动,人不知鬼不觉地将三嫂带出村来。第三路是大金陪着周三哥和亮亮,在九点半钟赶到俞村村口,接应我俩。免得三嫂又要变卦。只要她见到三哥和亮亮,肯定会同我们走的。
三路人马分头行动。我同松民又一次租来自行车,上了去俞村的大道。
到了村里,街上果然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我和松民径直到了村政府。还是昨天那个老人;他慈祥地向我们笑笑,便急忙出去找周三嫂了。不一会,老人同周三嫂匆匆地来了。这次她仔细地打扮了一番,脸上又添了几分春色。看起来比昨天好多了。
我们寒暄了几句,不便细唠我们的计划,立即带她出了村政府的大院,急急地向村外走去。
一路上三人谁也没有说话。我的心急得怦怦地直跳!恨不得一步跳到村外。可是三嫂怕被人碰见,说啥也不肯坐上我俩的自行车。好容易出得村来,松民急切地催着三嫂坐上了他的“二等车”,我们便飞快地骑上了奔县城的大道。
三个人轻松得像三只小鸟,欢快地在田野上飞翔着!我和松民脸上流露着胜利的喜悦。
走不到半里,迎面便遇上了大金和周三哥。大金自己骑着车子,三哥的车上载着亮亮。看见就别的丈夫,三嫂顾不得我们在场,一头扑在三哥的怀里,便大哭起来!这场哭真如生离死别一般。再加上亮亮在一旁哭喊妈妈的叫声,就是金石一样的汉子,也会催下泪来!我和松民着急的望着身后的大道,几次催促,才止住了三嫂的哭声。周三哥的两眼红红的,闪着欢乐的火花!小亮亮再也离不开妈妈的怀抱,双手抱着母亲的脖子,鼻子仍然抽泣地哭着。
正在这时,只见从城里来的道上,风风火火地跑来一大群人!他们很快地赶了过来,一个个手持棍棒,横眉怒目地挡在我们面前!为首的是一个“大块头”;四方的脑袋,大嘴叉,满脸的络腮胡子,扎里扎煞的十分瘆人。只见他满脸的酒气,手里还拎着半瓶没喝完的白酒。扎煞着另一只大手吼着:
“好小子!青天白日的上俺山东来抢人!没有王法了吗?”
此人正是三嫂的舅舅,不知怎么得到的消息,到前头村里纠集起这伙人来。挡住了我们回城的去路!
周三哥将三嫂推到了身后,大踏步地走向前去,拱手施礼说:“二舅!多年没见了,你老可好?”
“唉呀!是老三哪!你来了也不家里去,我那老姐姐可要生你气了······”对方一见周三哥,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变软了。
“我是来接素娥的!既然二老的病已经好了,也该放她回去了。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扔得怪可怜的!”随后,他又向前两步,再次向着后面的众人拱手:“各位乡亲!我周三可是我们结婚是正大光明的!有乡政府开的结婚证书!三年来我们夫妻和睦,从没有打过、骂过。我们月月给这边的爹妈寄钱,也算尽到了儿女的责任!我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难道大家就忍心拆散我们一家?”
三哥义正词严的一番道理,打动了在场的许多人。大家互相议论此事,形势一下就缓下来。
松民见机会已到,不由分说,和大金两个驾着三嫂就走。可是“大块头”不干了,一把抓住了松民的衣领,像疯了一样地大喊大叫:“乡亲们哪!这几个东北崽子要抢我的外甥女,不能放他们走啊!我那老姐姐七十多岁了,就这一个亲人哪!天哪!抢人啦!”
他这无赖的手段产生了效果,一群小伙子冲了上来,从大金手中夺走了周三嫂。三嫂怀里抱着孩子,不好挣扎;小亮亮则大声地哭叫起来。这下,激怒了性急的大金!只见他狠命地将自行车一甩,一伸手从怀里拽出一条九节钢鞭来!那是他天天晚上在院子里练的家伙,没想到带到这里来了。形势一下又紧张起来。大金如一头猛虎似地冲向对方的人群;一时间有几人躲闪不及被钢鞭扫上了!人们呼啦一声向两旁闪开;松民和我乘机将周三嫂又奔了过来,喊着三哥,一块冲了过去。松民命令我和大金断后,他和三哥驾着三嫂和亮亮推车往前跑去。后面的人,除了“大块头”以外,都慢慢地在哪走着,有意放我们逃去;只要把“大块头”甩掉,我们就胜利了!
松民和周三哥已经上了自行车,三嫂坐在三哥后面,怀里仍抱着亮亮。我的心里充满了喜悦,高兴地喊着大金快来上车。我一个人推着两辆自行车,干着急骑不上去。
突然,我看见周三哥从车子上跳了下来;松民也停下了;只见从路旁的一个破窝棚里冲出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两人衣衫褴褛,老头还拄着拐杖;他们互相搀扶着爬上了公路,双双跪在了周三哥的面前!
“老三哪······看在我俩面上,可别把素娥带走啊——!”这苍老的声音,振荡在空旷的原野上,显得格外凄凉。周三哥和三嫂也跪在地上了。这两个老人正是三嫂的养父母。
后面的人陆续跟了上来;大金早停止了钢鞭的挥动;松民也站在那里没词了。只听周三哥跪在地上说:
“爹,娘!你们不该跑出来!都是我周三无能,不能养活你们二老,我给你们嗑头了······”说着他趴在地上咚咚地嗑了两个响头,“二老放心!有我周三在,决不能让你们遭罪!跟我去吧!我会像对待亲爹娘一样照顾你们!苍天在上,我周三如果口不对心,立刻死在你们面前!”
两个老人放声大哭起来:“孩子呀——不是我们信不着你;我们知道你是个好人!可是你也有老母在身边,再加上我俩个,这日子让你怎么过呀!我们到了这把年纪,还要闯关东去?这把骨头也扔到异乡吗?孩子呀——!你狠狠心,放了素娥吧!我们爷仨儿的罪过,不能让你承担啊!”
有几个上年纪的人围上去,将他们四人搀扶起来。这时“大块头”又蹿了过去,轻轻拉着周三嫂说:“素娥,你能忍心扔下爹妈走吗?他们从小把你带大,可不容易呀!天地良心!可是像亲爹娘一样对待你的!”
三嫂早已经又哭得死去活来了。可周三哥没有流泪,仰面望着长空。秋日里的天空,是那么的高,那么的蓝,没有一丝白云,明静得就像一泓清水。一行南飞的大雁刚好路过这里,发出一阵嘎嘎的叫声,仿佛在催促路上的行人早归。
周三哥的眼里喷射出一道强烈的火焰,猛地转过身来,搂住自己的妻子:“素娥!我对不起你!当初实在是不该娶你。既然娶了你,今天又要把你抛开······”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大把钱来,硬塞在妻子的怀中。“记住,千万不能去死!要好好的活下去!你还年轻,要把握住自己的一生。亮亮长大以后,还会回来找你这个妈妈!”
说完,他从三嫂怀里夺过亮亮:“和爸爸先回家去,妈妈要照看姥姥,过几天就会回去的······”又转向我们几个说:“我们走吧!”
我望望失望的大金和松民,心里真不是滋味。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为了三哥三嫂,我们愿意去赴汤蹈火!而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让人觉得是那么别扭。这可恶的上帝!在创造世界的同时,已经埋下了无数的罪恶!让好人在世界上苦苦挣扎,做出一个又一个牺牲!最终,又会得到什么样的报答呢?
我们三个默默地扶起自行车,回头望一眼可怜的三嫂,她在秋风中瑟缩地抖成一团,没人扶着是会倒下去的。我们没有立刻上车的勇气,慢慢地推着,跟在三哥的后面走去。突然,后面传来三嫂那撕心裂肺的喊声:“三哥——!我的亮亮啊——!”
夜航的轮船在平静的海面上游动着;像一只闪光的熨斗在天鹅绒般的布料上滑过。四周静极了,只听见船桅上的小旗在啵啵地颠动,船下的海水在泼泼地响着。一轮橘黄色的明月正从东方的海上升起,柔和的白光在海面上闪闪烁烁。我和周三哥并排坐在甲板上的靠椅中,亮亮躺在他的双腿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一条橘黄色的毛毯。我们都不再说话,默默地想着这几天所发生的一切。
募地,舷窗内响起了悠扬的旋律;那正是我们最熟悉的二胡曲“二泉映月”!在这宁静的海上,琴声显得格外绵远悠长;随着温柔的海风,一阵阵向我们袭来。我望望身旁的周三哥,月光之下,他那明净的脸上,又闪现出那种神圣的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