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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顾青妍

夏天机关枪 是缤纷呢 6367 2024-11-14 07:09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些夜晚,张槿,这个叫人吃惊的家伙,在我22年的回忆中还是第一次碰到那样的人;明明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却迫切地想要长大成人,为了长大又好像孩子一样只是一味地蛮干,撞得头破血流。

  今年的汉阳似乎忘记了夏天,开春淅淅沥沥的雨水,清明以后依然无休无止地下着,一直到本该骄阳似火的六月。气象学家们大张旗鼓地往云层中发射炮弹和气球,公知在刚刚兴起的互联网上散播环境破坏的恐慌;人们,不论大人还是小孩,都知道一定是天空生了病,所以才因为痛苦而流泪不止。

  可是天空究竟生了什么病呢?这样的言语它们始终好像一团朦胧的雾在我耳边飘荡而无法进入我的脑海。我不清楚这连绵不绝的雨天对于世界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于汉阳来说意味着什么,因为我甚至不清楚它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抱膝坐在窗台上,天空还是晨熙未来临之前的漆黑,微凉的夜风从窗缝底下灌进来,叫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为了淋雨,我把那淡蓝色窗框的玻璃窗往两边翻开,于是细雨便凉凉地落在我身上。它们侵染了我的心窝子,与那些噩梦中的鬼魂共谋,好像一团棉花狠狠地堵在我的胸口。我知道自己要哭了,这一年来总是这样。翻涌的云墨往两边分开,好像暴风雨前波涛汹涌的海面,我咬紧牙齿,用鼻子深深地吸气,用手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让这雨停下吧,我这样祈祷,压抑的悲伤从我的脚底向上卷起,几乎要吞没我了。

  我努力地睁开眼睛,想要摆脱那些萦绕脑海的阴影,但是眼前的床榻仿佛会开口说话,正要向我诉说那些曾发生的不可告人的事情。我把头扭开,又扭回来,目光落在躺在床上的少年身上,不该让他睡在这里的,睡在那张污秽不堪的床上。

  但是……“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心里无声地呐喊,对于他来说,我只是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但也唯有对他来说,我是清白的,他是我曾清清白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证明。

  我不知道自己在等的人到底是不是他,但他确实是我二十二年的人生当中遇到过的第一个“孩子”。

  “张槿,你知道为什么白云是白色而乌云是黑色的吗?”

  “是因为水汽饱和度不同导致阳光吸收能力不同产生的区别吧。”我回答说。

  “我说你啊,真是一点都没有浪漫的天分。”

  我坐在马路中央飞驰的摩托车后座上,双手竭力地撑着手中的雨伞。青妍姐双手掌着车头,身体几乎伏在摩托车的油箱上,转动的车轮卷起地面上的积水打湿我的裤脚,迎面而来饱含水汽的风刮得我双眼生疼。我眯起眼,于是便没有功夫去欣赏雨幕后本就模糊的街景了。

  “坐稳咯!”摩托车在十字路口一个漂移,后轮在湿滑的路面上留下漆黑的胎印。我险些被从摩托车后座上甩飞,手中的伞被拉成了“凹”形。我惊魂未定地把雨伞对准风的来向好把它矫正,惊慌失措地朝司机大喊:“拜托注意安全驾驶可以吗!”

  努力忍着刀割般的疼痛睁开双眼,看清眼前路况的那一刻我心脏漏了半拍——那是一串总高超过三米的台阶。

  “还没结束呢!”耳边传来青妍姐的欢呼,我面如金纸,已经认命了。

  几乎要把人撕裂的失重感,甚至远远要超过俯冲而下的过山车带来的恐怖,随之而来的是差点要击穿我头颅的剧烈震动感,摩托车叮叮咣咣地在碎石路上溜了个弯,总算在迎面撞上一堵墙之前停下了。

  车一停,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跳下来,背靠着潮湿的墙壁大口喘息,对于刚才发生的一幕仍是心有余悸。

  顾青妍也从车上下来,没有熄火的发动机突突的响,她也踉踉跄跄地跌了几步,最后扯着我的肩膀站稳了。我们就这样站在这处陌生的街头,良久顾青妍才幽幽地说:“伞……”

  我意识到伞已经不在手中了,应该是先前冲下来时扔掉的。顾青妍抬起手指向远方的天空,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那把悠悠飘向远方的深蓝色折伞。

  “真是好大的风呢。”顾青妍长长吐出一口气说,“放风筝的话能飞的很高很高吧。”

  “可是下着雨呢,压根就放不起来吧。”

  “说的也是呢……”

  感受着背后墙壁透过雨衣和衬衫传来的冰凉和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苔藓气味,我总算渐渐从先前的心悸中平复下来。顾青妍没有穿雨衣,这一会的功夫,头上和双肩已经缀满水珠了。“算是败给你了。”我叹了口气说,把身上的雨衣脱下来塞到顾青妍手里,顺便拿走了她抱在怀里的摩托车头盔。摩托车头盔里还残留着洗发水浓郁的香味,我把卡扣在颌下系好,打起摩托车脚踏翻身上车,头也不回地道:“接下来换我开车。”

  “这神气的样子算什么回事嘛,新手。”

  “你那要人命的架势又是什么啊?老手。”

  “慢的跟蜗牛爬似的真没劲。”顾青妍在后面嘀嘀咕咕地说,一面窸窸窣窣地穿起雨衣来。

  我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总之在我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青妍姐帮我在互联网的一家佣兵平台上注册了账号,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就陆陆续续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魔术表演委托。根据她的说法,一来魔术是新奇的事物,互联网也是新奇的事物,被一样新东西吸引的人就很容易被第二样新东西吸引;二来上网得有电脑,这些人大多口袋里有不少闲钱,因而能够用来进行娱乐方面的花销。

  总之,从不知道哪一天开始,我们就乘着摩托车开始奔走在汉阳的大街小巷。生日晚宴,文艺演出,小区集会……今天我们接到的是来自一个单亲妈妈的委托。

  “我家儿子星期五生日,能不能拜托你们帮我逗孩子开心一下,他很喜欢魔术……”

  摩托车发动机又一次突突地响起来,带着我的思绪迷蒙了满城烟雨。说实话,时至今日我都还没能彻底放下心中的防备,生怕又一次被欺骗得体无完肤。顾青妍,这个叫人捉摸不透的女人和那家骗了我的公司还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即便这些天相处下来,我依然有意和她保持着距离。

  “在想什么呢?张槿。”

  “一会要表演什么魔术好呢——这样的问题。”

  “对象是小孩子的话,我觉得就……那个吧……”

  我们在一个名叫绿地花园的小区门口见到了先前联系的吴福全女士,她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装,站在小卖部的屋檐里。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是她见我时说的第一句话。我望着眼前这个微微发福的中年妇女,心中五味杂陈,何止是见过,她叫我记忆犹新——“只港”咖啡厅的店长,那个给刚下飞机的我泼了第一盆凉水的女人。顾青妍似乎察觉到我的异样,从身后戳了戳我,小声问道:“没事吧?”我轻轻摇摇头。

  她也想起我来了,但出乎我意料的这个女人脸上竟是浮上一抹笑意,她双手对握在腰腹间给我浅浅鞠了一躬。极谦卑地道:“一别快半个月,张先生风采依旧,那天您的魔术表演令我至今都记忆犹新。”

  一时间我被整不会了,这时顾青妍走上来打了圆场,她们两人寒暄一番,随后吴女士找到保安开了门禁领我们进去。趁着这会功夫,我不禁问青妍姐:“你们刚才说的都是些啥?”顾青妍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打了一圈太极而已,等于什么都没说。”末了又补充:“你不要学。”

  走进小区,我感到更惊讶了,与外边富丽堂皇的模样截然相反,小区里整个一派破败陈腐的迹象。水泥路坑坑洼洼地积着混浊的泥水,体育器材年久失修,锈的只剩下些铁架;两边公寓楼背对背,几乎是紧挨着彼此,中间留出的通道只能单向通车。墙面早已风化斑驳,甚至隐隐有开裂的迹象,从地下停车场里还飘来一股烂肉烂菜叶的腐臭气,怎么也想不到“只港”咖啡厅里风光无限的店长会住在这种地方。

  吴女士似乎是看透了我心中的疑惑,为我解答道:“你别看这个小区这样子,它可是学区房,等到晓东(孩子的名字)上小学有大用呢。”

  顾青妍在后面小声嘀咕了一句“小学而已,有什么要紧的。”吴女士皱了皱眉,应该是听见了。

  我们跟着吴女士不紧不慢地坐上电梯——电梯里陈腐的味道更浓了。

  “1302”,这是房间的号码,进了门,就更觉得拥挤了。这时一个看上去大约六七岁的孩子从卧室里跑出来,“妈妈,蛋糕买回来了吗?”吴女士牵起孩子的手走到冰箱前,端出一盘“奶油+蛋糕胚”来,微笑着道:“妈妈自己做了蛋糕。”

  “不要妈妈做的蛋糕。”女孩撅起嘴,“妈妈做的蛋糕丑死了。”

  “但是味道和外面卖的一模一样。”女人抿着嘴安慰女儿。

  这时顾青妍走上前去,摸着女孩的头说:“但是妈妈给你找来了一位魔术师,今晚有魔术表演哦。”

  “魔术!”女孩眼前一亮,她高喊起来,“魔术师在哪!”

  我知道是自己该出场的时候了,信步走到她身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手帕,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中用打火机把它点着了。吴女士有些紧张,她看上去时刻准备着把火灭掉,但是我把手一甩,火焰凭空消失了,手中变出一根长长的棍子。

  “喔!”女孩叫唤连连,“你之前把棍子藏在哪了,再来一遍再来一遍!”

  顾青妍按住她要向我伸来的手,道:“大喊大叫可是看不了魔术的哦,来,我们先把蛋糕端到饭桌上去。”

  “哦……”女孩不情愿的从母亲手中接过蛋糕,我从背后偷偷向顾青妍比出个大拇指,但她只是轻轻点点头……看上去好像藏着什么心事。

  整个生日晚宴进行的很顺利,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我绞尽脑汁,好让精彩的演出一场接着一场,直到夜幕已深……我觉得有些疲惫,便起身推说去洗手间。洗手间正对着阳台,我洗了把脸,便出来在阳台上歇息,想着再过一会回去以后便该告辞了。

  张女士忽然出现在阳台的门口——她是要让我回去继续表演魔术吗?但是中年女人却也走上了阳台,她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又问我:“我抽烟你不介意吧。”我虽然介意的,但还是摇摇头,于是女人点着了一支香烟。

  我们一人站在阳台的一边,眼前是夜里冷冷清清的街道,昏黄,而且淡漠。街道的这边就是小区的围墙,另一边则是另一座小区的围墙,但对面的小区似乎只是圈出了一块地,高高的塔吊孤零零的立在黑夜里……已经很久没有人问津了,地上长起乱蓬蓬的杂草。

  “谢谢你。”张女士忽然说,她吐出一口浓烟,“我女儿她真的很喜欢魔术,但不论是巡回演出还是魔术酒吧对我来说实在都太贵了……向您这样的私人表演更是想都不敢想。”

  “不用谢。”我说,“我初出茅庐,当然不敢收费太高。”

  女人把约定好的一百二十元交到我手里,我道谢后接了。付完钱以后,女人看上去好像变得轻松了不少,她一面抽着烟,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话,问我家住哪里,今年几岁,在哪里读书等等。我随便扯些慌混过去,她看出来了,也不追究。

  正当我准备告辞的时候,女孩忽然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打断了我们。“妈妈,妈妈!”她喊吴福全。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顾姐姐她——”

  我心里一紧,来不及细想,三两步就跑回房中,只见顾青妍坐在一张凳子上,手里拿着一个袋子只是呕。我不明就里,又有些发慌,忙问她:“你怎么了?肚子不舒服吗?要不要上医院?”但顾青妍只是摇头,一句话也不说。

  吴女士也带着孩子又走了回来,她看见顾青妍的模样,仿佛大吃了一惊。女人快步走到顾青妍身旁,“你该不会是——”她伸手去摸顾青妍的小腹,但是顾青妍躲开了她。

  “我没事……可能是晚饭吃多了,不消化……”顾青妍挣着说。

  然而下一刻吴女士突然变得勃然大怒,她转过身来,抵着我的衣领喝问我:“你知不知道你都做了什么!”

  “妈妈?”无晓东夹在我们三人中间,显得不知所措,但我觉得我也比她好不了多少。听到女儿的呼唤,吴女士松开我,但脸上怒意不减半分。直到顾青妍踉踉跄跄地走到我们身旁,轻声道:“和他没什么关系,他是无关人员,请不要告诉他。”

  吴女士深吸一口气,扶着额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的女儿过来抱住母亲的腿,但是母亲哪里还有心思理她,不由分说就把女儿赶到卧室里去了。

  这时顾青妍已经停止了呕吐,起身到洗手间里收拾。

  我问坐在身前神情阴郁的店长:“阿姨,请问您能不能和我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我用了阿姨这样的称谓,试图拉进一点我们之间的距离,但是吴女士只是冷漠地看着我,好像在说“她不让我告诉你。”良久,吴女士幽幽地说:“其实在晓东之前,我还有一个大女儿。”

  “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应该和你们差不多大了……”她不再往下说了,放在膝盖上握紧的双拳微微颤抖。

  我万万没想到会勾起这样的回忆,“对不起。”我用极尽我所能的歉意说。可是,这又和青妍姐有什么关系……

  顾青妍从洗手间里出来,于是我们向主人告辞,随后顾青妍又让我进卧室里找到吴晓东小朋友也说了再见。

  从电梯上下来,吴女士把我们送到小区门口,此时夜已深了,漫天纷飞的雨丝好像厚重的白雾,在暗黄色的路灯光里显得格外苍凉。街道上远远地传来汽笛声,远方卡拉OK的霓虹好像追寻星星的孩子一样奔入天幕,我们的摩托车还好端端地停在雨里,一切都朦朦胧胧的。

  “还是我开车吧。”我戴上摩托车头盔说。这次青妍姐没有和我争,只是掏出手帕开始擦拭皮革坐垫上的雨水,先擦驾驶座的位置,再擦后座的,手帕吸饱了水便把它拿到一旁拧干。

  “张槿。”我忽然听到有人在叫我,回头发现是“店长”。于是我把摩托车头盔的挡风镜掀起来,听她说什么?

  “有些东西,不要等你失去了才追悔莫及!”

  留下这一句意义不明的鸡汤,女人转身走到我看不见的夜色里去了。

  我茫然地回过头,问顾青妍:“她这话什么意思?”顾青妍轻轻笑了笑:“让你珍惜当下的意思了,虽然我也搞不懂她这时候说这种话干什么。”她说着走上来为我拉下摩托车头盔的挡风镜,并仔细将我先前被弄乱的衣领整理好;隔着茶色的玻璃,她鼻子里呼出的气息吹在我脸上,让我隐隐有种发痒的错觉。又拉直了我的衣摆,顾青妍这才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道:“走吧,我们回家。”

  午夜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我们摩托车的引擎声孤独地响着,我因为把外套给了青妍姐——如今她裹的跟个粽子似的——现在觉得有些冷,所以稍稍加大了油门,想要赶紧回到狭窄而暖和的阁楼里去。

  我听到身后传来青妍姐赞许的声音:“这样就对了嘛。”

  她忽然唱起歌来:

  「推动时间前进的力量,未免也有些过于强大了

  双脚够不到那水底,拼了命地想抓住现在」

  「游历在安逸的梦乡,来到了这样的地方

  对这漫无目的的人生,我稍稍有些生气」

  「付出金钱所得到的结果总是非常糟糕

  那就把预算都置之度外吧」

  “张槿,你知道这是什么歌吗?”

  “不是中文歌吧。”

  “当然,不过语言这种东西根本无关紧要不是吗?本来就不过是一堆约定俗成的符号,只能作为思想的劣质替代品,真正的「语言」是要用「心」才能听到的声音。”

  “那我觉得这一定是一首奋不顾身的曲子。”

  “奋不顾身啊……”青妍姐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说的也是呢。”

  当时的我自私地那样想着:希望某一天,能有这么一个奋不顾身的人出现在我面前,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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