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杨广出来，龙麟阁并没有再去谢家。他有些事情需要问问裴仁基。
今天他与薛举都离开右武卫大营，武威城的整个防卫及右武卫诸事，都交于了裴仁基。以裴仁基的谨慎，现在应该在城上巡视。
龙麟阁想想，诸卫都在武威城西北两边驻扎，想必裴仁基应该也在那两处城上。
一路上，龙麟阁的心情很复杂。
方才在杨广处，杨广既让他看到了一个皇帝最真实、最信任自己的一面，同时也让龙麟阁看到了杨广的固执、偏激和好大喜功！
在龙麟阁看来，大隋与大秦在诸多方面，都可以说是如出一辙：都统一了分裂数百年的华夏；秦始皇与杨坚都在抵御北方游牧民族侵略时有过在胜，并且占据上风；秦与隋都曾大肆动用民力，建长城，修水利，筑宫城；现在的杨广也像当年的秦始皇一样，“喜欢”巡视天下！
但有了刚才杨广以一个帝王的视角审视南朝故地的那一番话后，龙麟阁开始觉得，自己过去听到的一些言论未必都是正确的。
他之前之所以决定要作杨广的“国士”，很大程度，其实只是因为杨广待自己确实不错；而且当时他对于自己的以后很是迷茫。
在行辕斩杀斛斯政的那天，龙麟阁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心灰意冷！当时他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现在他明白了。
大隋，甚至古代的中国，其实是家国天下！
满朝的公卿大臣，在面临抉择的时候，最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家族而非国家的利益。如果仅仅只是朝争，不涉及军国大事，这样做其实无可厚非。毕竟趋吉避厄是人性，即使放在所谓的文明后世，也是如此。
但当夜攻击行辕的，不仅仅是大隋府卫中的乱军，还有突厥人！这已经不是一家一姓的事，而是整个汉家江山的事。一旦突厥得势，中原的汉家大族子弟也好，平民百姓也罢，都要再经历一次“五胡乱华”！北地十户九空，易子而食的惨剧，也会再次发生……
而且有一件事更是让龙麟阁生出一种无力感：历史已经改变了，自己所处的大隋，已经不再是龙麟阁所知道的那个大隋。从做了大隋的大将军以来，他之所以对所有的事情，都有些漫不经心，是因为他知道就算天下大乱，自己与山河堡的人，还有那几个兄弟，都可以去投靠李渊！
现在，历史的走向已经改变，他所能依仗的最后一张底牌没了。而自己要面对的，是一个刚愎自用，好大喜功的大隋皇帝杨广。这个比之秦皇汉武这般真正的强权帝王，可谓之徒有其表的皇帝，现在还在想着穷兵黩武，兴兵东征！
身在中枢的武将宇文述也好，文臣之裴矩也好，都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柱石之臣！裴矩当时让自己斩杀斛斯政，在今日的龙麟阁想来，其实是最好的选择。便如《三国演义》中的曹操将麾下文武与袁绍之间的来往信件通通烧掉一样！
但裴矩究竟是出于何等心思才让自己斩杀斛斯政的？龙麟阁说不清，只是知道裴矩并非只是因为怕局势失控！
退一步讲，能让裴矩觉得不杀斛斯政不足以安定将心，其背后的深意，思之令人生畏！
龙麟阁一路上心事重重，想到头都发涨，直到上了西城墙，被风一吹，才觉得清醒了一些。
裴仁基果然在西城上，只是还多了一个宇文士及！
“龙兄弟，我正要找你！”宇文士及笑道。
龙麟阁看到他，又想起方才在杨广处说过的“讨个长得好看，生得聪明的媳妇”的话，懒懒地问道：“怎么？莫非许国公又要宴请我了么？”说完他走到城墙边上，扶着城砖，漫无目的地看向城外。
现在正是夏日，塞外风光正美，满地绿意，天高云淡。
宇文士及也来到他身边站定，顺着龙麟阁的目光看去，又笑道：“是有宴请，却非我宇文家的贴子。”
“难道是裴矩大人不成？”龙麟阁看着远处的祁连山，那边峰顶的积雪依旧未化，在城上依稀可以望到黑白分明的景致。
宇文士及打量着龙麟阁的神情：“是我大隋府卫将军联袂宴请你这个龙大将军！”
龙麟阁还在望着祁连山：“不想喝酒，你帮我推了吧，就说陛下不让我出城！”
一直未开口的裴仁基在他身后低声说道：“龙大将军，末将以为，大将军还是赴宴为好。”
宇文士及笑着看看裴仁基，也不说话。
“哦？裴将军认为我应该去么？”龙麟阁深吸一口气，风微微有些凉，吸入胸腹中，正好给自己的心降降温。这一路被焦火灼烧，实在有些难受。
“末将以为，大将军根基不稳！”裴仁基也不避忌宇文士及，直言道。
“是啊！陛下也这么说。”龙麟阁不置可否，只是拿手拍了拍城墙。
宇文士及将欣赏的目光从裴仁基身上移开，看向龙麟阁：“龙兄弟，裴将军说得不错！”他将龙麟阁话中的另一个人略过，“虽说你我前些天经常来往于各府卫营中，与朝中大臣有些交往，但也只是有些交往！”
说着，他也拍拍城墙，沉声说道：“薛兄弟等人，其实是依附于你的。冯老将军等右武卫故人，恕我直言，算不得位居庙堂的国朝柱石！我，算是薛举等人之外与你最为交好的世家子弟。但也只是个驸马身份，将来宇文家……，必是传于家兄！”
宇文士及语气感慨，他已经看出来龙麟阁心不在焉，却并未与一直望着远方的龙麟阁计较这些小节。
“郭荣将军，于昌兄弟有救命之恩，本来是可与之深交。但郭将军与郭衍大将军是同族！苏威大人，是西魏八柱国之首的宇文泰之侄，北周大冢宰宇文护之婿。先帝虽然重用苏大人，但当今陛下却不喜苏大人的身份和禀性！苏大人年事已高，平日里谨小慎微，那日为你说话，有没有想借势为自家谋条后路的意思，龙兄弟自己去想；至于如裴矩大人，裴蕴大人等人，不用我说，龙兄弟也应该心中有数！”宇文士及一口气将龙麟阁有过一些交往的大隋文武都点了一遍。
龙麟阁依旧不说话，像是远处有什么令人神往的东西在吸引着他的目光。
裴仁基看看宇文士及，脸上闪过一丝疑惑。
宇文士及继续说道：“突厥攻行辕那夜，龙兄弟与右武卫皆在山河堡，后来龙兄弟又活捉了处罗！满朝文武皆有过失，唯独你龙大将军有功无过！龙兄弟两番生擒敌酋，虽说多赖陛下亲信，没人敢在陛下面前提起‘功高震主’这四个字，但龙兄弟现在在大隋诸臣眼里，算不算是犯了众怒？”
“那他们为何还要拜托宇文兄弟亲自跑这一趟，来请我这个犯了众怒的小子？”龙麟阁淡淡地说了一句。
宇文士及紧接道：“那是因为你不懂我们这些世家中人的行事风格！”他有些急躁，声音也大了许多。
“呵呵，我怎么会不知道？汉末三国，诸葛家兄弟三人，各自任仕一方！”龙麟阁轻笑两声，语气萧索。
“那不一样！”宇文士及刚才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此时声音又低沉下来，摇着头说道，“如今他们要宴请你，是因为他们还想试试能不能拉拢到你！若是你能让他们接纳，从此你龙麟阁便真正成为大隋新贵，以后他们便会用世家之间的规矩与你来往！若是不能，‘众口铄金’的故事，想必龙兄弟与裴将军都听过几个！”
“是啊！三人成虎，人言可畏……”龙麟阁伸个懒腰，大声喊道。
说完，他将双手再次按于城砖上：“那你宇文家呢？也是这般打算么？”
宇文士及听了，哈哈大笑两声：“宇文家？我这一支的宇文家，比不得工部尚书宇文恺大人，也比不得前朝皇室那个宇文家！甚至都入不得元、李、于、赵等关陇世家之眼！”
说完，他脸色一正，认真道：“所以，我父亲许国公，才会同意将小妹许配于你，冠军候，右武卫大将军，龙麟阁！”
那你呢，宇文士及，你又是为何要与我交好，还向你父亲提及结为姻亲一事！
龙麟阁没说话，裴仁基反倒笑着问道：“龙将军可是在看什么风景么？”
宇文士及听了，感激地对裴仁基笑了笑。
龙麟阁回过身来，拍拍宇文士及的肩膀，笑道：“我只是看着那处山峰，很像我以前在山河堡时看过的那处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