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仁基走后,裴蕴吩咐侍卫换了一壶新茶,把玩着金珠细细思索。
他其实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只是在权衡让哪位大人替他出面比较合适。这样的事,一旦触了皇上的心火,任谁也担不起,他裴蕴岂能自己出头?
正在思量时,帐外又一声通报。一员身着精甲的威猛大将不等侍卫回话,便径直走入帐中。
裴蕴一见来人,心中顿时一喜,真是天遂人愿。
他忙起身作揖:“原来是杨大人!杨大人快请坐。”
裴蕴面前的杨义臣虽然也是个“武夫”,但人家是代北鲜卑贵族!
杨义臣本姓尉迟,父亲尉迟崇,在北周时候便是仪同大将军,与当时还是定州总管的先皇十分交好。
先皇成为北周丞相后,尉迟崇的同族兄弟,北周文帝宇文泰的外甥尉迟迥起兵造反,尉迟崇怕受迁连,便将自己关入牢中,派人入京向先皇请罪。
等先皇“接受禅让”称帝之后,待尉迟崇十分亲厚,不但封官赏赐,还经常把他带在身边。
后来尉迟崇与北疆的胡人作战时战死沙场,当时还是个小孩子的尉迟义臣,便被先皇养育在皇宫之中。
尉迟义臣在宫中长到十二岁时已经受诏,作为勋贵之后成为了先皇的侍卫。虽然未入千牛卫,但却比千牛卫的身份要高出许多!先皇曾经论起身边的近臣,有感尉迟崇的大义忠勇,便赐尉迟义臣杨姓,编入皇族宗谱,认作堂孙。尉迟义臣也就成了杨义臣,成为了皇亲国戚。
长大之后的杨义臣像诸多鲜卑贵族一样,精于骑射,骁勇善战。出身将门的他自然成为了将军,多次打败越过长城的突厥人,更加为先皇看重。仁皇初年时,杨义臣受封朔州总管,先皇还将自己的甲胄赐给了杨义臣。
等到新皇即位,杨义臣也是屡立大功,又受到新皇的赏识,先被封作宗正卿,掌管皇室事务,后又封为太仆卿,掌管天下马政!
这样一个既是勋贵,又是亲贵的杨将军,在裴侍郎的心里,地位便如同五姓七宗,皇室宗亲,又怎么会等同于那些粗鄙武夫!因此他才会这般恭谨。
杨义臣还了一礼,落座后便直言来意。
他是个忠厚之人,继承了父亲的忠直品性。当初皇上即位时,汉王杨谅起兵造反,杨义臣作为忠勇骁将的后人,自然要效忠新皇,领兵平叛。
当时还是代州总管的李景起兵抗击杨谅,因为兵少,被杨谅麾下的部将乔钟癸率三万精兵围在了一座城内。当时命杨义臣与李景里应外合,一同击败了乔钟癸。二人也因此结识,成为了好友。
李景因为一番话被陛下除官为民,杨义臣心中自然为李景叫屈。在他看来,因言获罪的李景是个耿直忠臣,所以才会说那样一番话。皇上如此处置,颇有不公。
但杨义臣自幼在宫中长大,对现下这位皇上的心性还算是了解。因此也不直接劝谏陛下,只能徐徐图之。
这几日,四十万府兵围了吐谷浑,虽然大隋兵威之下,吐谷浑迟早要被打败。但大隋领兵的很多将领并不熟悉此地地形,不知地利而用兵,士卒肯定会因此损伤不少。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好友李景。李大将军是天水人,自幼便行走西域各地,对此处山川地势了如指掌,去岁还曾与许国公宇文述一同出征吐谷浑,斩杀吐谷浑人无数。
杨义臣想到此事,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倘若以此为由,找个皇上亲厚的近臣,与他一同向陛下进言,“陛下仁德,若能特许李景检校右武卫大将军,立功赎罪,不失为君臣间一段佳话!”
杨义臣连进谏的说辞都已经想好了!只是找谁与自己一道进谏,却让他很为难。现在连纳言苏威都不愿为此事忤逆陛下,又有谁敢作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想来想去,便想到了裴蕴。
在杨义臣看来,裴蕴之所以能得陛下的赏识,必是有其过人之处,不妨找他一试。再说平日里裴蕴见了他,也是颇为尊敬。话好说,事应该也好办!
“裴侍郎,近日我与诸将议事,众将都以为我大隋将士用命,奈何失于地利,才让这吐谷浑一逃再逃,迁延时日。不知裴侍郎以为如何?”
裴蕴一听这话,登时想到了接下来该如何与这位亲勋贵人谈话了:“杨大人所言甚是!想那小小吐谷浑,能在我大隋兵威之下能苟且至今,所凭不过地利而已!如大人这般的领军大将,自然是熟知天下山河地理,但麾下将军却未必人人如此。不过,任那吐谷浑人如何苟且,最终还是要臣伏于我大隋军威之下。”
裴蕴打定主意,不能自己先开口,要让杨义臣先说出自己想听的话。
杨义臣听了,笑道:“裴大人谬赞了!若论起对此地的熟悉,非许国公与裴矩裴侍郎莫属!许国公去岁曾大破吐谷浑,逼得伏允如丧家之犬一般四处逃窜;裴矩大人去岁曾西行万里,直至高昌,这两位大人才担得起你裴大人的夸赞!”
裴蕴听了,心中好笑:“是啊!这两位大人的不世之功实在让人佩服!”
裴蕴随便打着哈哈,就等杨义臣开口。
“可这二位大人毕竟不能照应全军,今日听人说起前右武卫大将军李景,我才想起,去岁李将军也曾与吐谷浑人大战西域,想来李景也是深知此处地形的。”要论起兜圈子,杨义臣哪里是裴蕴的对手,三两句话,便说起了李景。
“杨大人说得是。可惜那李景,不识大体,未能体察皇上的深谋远虑,妄议朝政。如今成了一个庶民,不能为我大隋立功疆场,着实令我叹惜!”裴蕴一脸悲天悯人的模样。
杨义臣听了,以为他也不像别人所说的那样,只是一个佞臣。看来此人还是有忠君任事的心胸的。
他心里愈发觉得自己找对人了,裴蕴既熟知皇上心思,又识得大理,看来事情就着落在他身上了。
“裴大人能有此心,难怪皇上能对大人如此重用!如今虽说那吐谷浑人迟早要败于我大隋兵威之下,但若能有李景为将,指点地理,我大隋府兵定能早日平定吐谷浑,一来可以少费军资粮草,二来诸卫府的将士也可少殉国几人。我今日来,便是想请裴大人与我一同向皇上讨个恩旨,若能许那李景立功赎罪,也不失为你我的一番功德。不知裴大人意下如何?”
成了!裴蕴心里喜悦,面上却是是肃然:“常闻杨大人爱兵如子,今日方知此言不虚!‘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难怪杨大人深得军心,百战百胜!既然大人如此为陛下的大事费心劳神,我便与大人一起,拼着失了皇上圣心,也要为皇上,为大隋,多保全几个士卒!”
他先引用《孙子兵法》里的话,夸了杨义臣一番,又大义凛然地表示要为士卒的性命牺牲陛下对自己的厚爱,果然把杨义臣感动了。
“裴侍郎如此仁心仁德,是我大隋之福!杨某谢过裴侍郎高义!”杨义臣起身大揖一礼。
裴蕴赶忙站起来,托住杨义臣:“折杀裴某了!都是为了陛下,为我大隋!杨大人切不可如此啊!”
裴蕴一脸正义,满腔忠义。
杨义臣满是感佩,一时间帐中发出一阵相见恨晚的笑声。
二人重新落座,开始商量如何向皇帝陛下进言。
裴蕴手捋颔下美髯,假装思虑,半晌方道:“陛下如今还在气恼李景,你我不可莽撞行事。倘若直接提起李将军,以陛下脾气,反而会坏事。不如,不如从右武卫的府兵入手!”
杨义臣听了,有些不解。右武卫府兵如今被陛下“扔”到了覆袁川外围,他们能济得什么事?
裴蕴丝毫没有剽窃他人计谋的羞愧之意,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如今吐谷浑死守山口,大军被阻山下。杨大人可以右武卫去岁曾与吐谷浑人战而用之为由,向陛下提议,将右武卫调为前军,参与进攻吐谷浑!陛下如今每日都要去前军观战,若是右武卫能立下一二功劳,裴某便顺势提议让李大将军复位,最不济,也可检校右武卫大将军!若是陛下没有让右武卫大军参与进攻,裴某便寻个由头,请陛下检阅右武卫大军,只要右武卫的两位将军能好生安排一番,裴某自有办法让他们上阵立功!”
杨义臣哪里知道裴蕴的心思,听了他一番安排,大赞裴蕴:“裴侍郎果然好办法!若是裴在人有意为将,定是我大隋一员难得的智将!”言下切切,把裴蕴真当作了卧龙转世。
杨义臣夸了一番,又继续说道:“那今日便劳烦裴大人与我一同去觐见陛下,也好早日让李大将军统军。”
裴蕴连忙拒绝:“你我分属文武,却一同为李大将军向陛下进言说情,怕是会犯了陛下忌讳。”
杨义臣听了,果然在理。两个领军的骁将,一个在朝近臣,三个人关系如此“亲近”,以陛下多疑的性格,岂能不心生忌惮!心中直呼这位裴大人果然心思通透,能得陛下赏识,绝非偶然!
他点头笑道:“看来只能你我分头行事了。如此,今日我便自去向陛下建言!”
裴蕴见杨义臣已经被他“安排”好了,开怀笑道:“那便请杨大义为‘先锋’了,裴某等杨大人的好消息!”
等杨义臣满脸笑容地离开之后,裴蕴想着要不要再去提点一下裴仁基,好再得一份厚礼,想想此事也许还会有波折,便作罢了。
反正已经得了金鼓金珠,又让杨义臣承了自己的人情,再贪心的话,怕是涉入太深了。一旦事情有了意外,自己反而不能摘脱出去。到时候难免要受迁连,反而不美。
杨义臣又怎么会知道,自己作了别人的“垫脚石”呢?他心里盘算着见了陛下时的说辞,打马去往大隋皇帝的行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