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日长,此时却也是已经日薄西山。
那甚受谢映登推崇的孙思邈孙神医已经在屋里呆了两个多时辰!候在外面的宇文士及和匆匆赶来的几位御医都已经等得有些心焦气躁!
那几位御医因为杨广的旨意,来的路上,心里就一直惴惴不安,生怕龙麟阁的伤势太重,祸及自己性命。哪知道刚刚进入龙府,便被宇文家的三公子给拦了下来。当时几个老头因为事关自家性命,还曾想驳了宇文士及的面子。可一听说屋里是孙思邈在为龙麟阁用针,不让外人打扰,便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了。
他们都曾听过孙思邈的大名,甚至其中一位年岁最长的人,与孙思邈还算是旧识!十多年前,先帝召孙思邈为国子博士时,这位御医还只是随师学艺,为师傅提箱捣药的医徒身份……这些御医自知自己的医术离着孙思邈相差甚远,自然也不敢对孙思邈的话有所违逆。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里推开,却是一直在里边帮忙的薛青萝。因为薛举不放心外人,此时这座小院中的侍从都被已经他打发走了。方才孙神医要施针,薛举想着女儿家心细,便叫了她进去照看。
薛青萝额上汗津津,手里端着一个木盆,里面原来盛着的清水,此时已经被染成红色。
“怎么样?”
“龙大哥醒来没有?”
“敢问这位小娘子,孙神医怎么说的?”
薛青萝被一群人瞬间围住,乱吵吵地各依着自己的心思询问。
“嘘!龙大哥还没醒赤来,不过……”薛青萝将盆交给谢映登,喘了两声,“那位孙神医说,龙大哥的毒已经没有大碍了……薛大哥,你先进去瞧瞧吧,其他人还是在外面等着。我去后院看看……”
说完,她揉了揉发红的眼睛,不再理会身边诸人的反应,向后院行去。那些孩童也已经知道了龙大哥受伤的事,现在正在后院等着消息。
谢映登将血水倒掉返回来时,正听到宇文士及在与那位长孙晟大人的公子说话。
“长孙公子不必自责,任谁突然看到有贼人持械行凶,一时间也会手足无措……”宇文士及笑意盈盈,对一直面带惭色的长孙无忌安慰道。
谢映登年岁与长孙无忌差不多,得知他是右骁卫将军长孙晟大人的嫡子,那位孙前辈又说龙大哥所中的毒已无大碍,便也有意与他交好:“若非长孙公子将孙前辈带来,我等此时恐怕已经走了冤枉路,远去终南山去寻孙前辈了……小弟还要多谢长孙兄!”说着,他对长孙无忌行个大揖,这番话倒是语出至诚。
长孙晟年后便开始卧病在床,长孙家为长孙晟延请过许多名医诊治,宫中御医也曾去长孙府瞧过,最后只落得“天年已尽”四个字!昔日驰骋塞外,屡出奇计,扬大隋国威于大漠草原的长孙晟虽然很看得开,感叹了几句“生死有命”,又将家业传给嫡子长孙无忌后,便打算从容赴死。
可即将承袭长孙晟的爵位家业的长孙无忌却自有一番孝心!
长孙无忌其实不是长孙晟的长子,他上面还有三个兄长,却都是长孙晟早已过逝的元配所生!而长孙无忌和其幺妹却是现在的“正妻”渤海高氏所生。长孙无忌如今刚刚束发,三个比他年长许多的兄长又从来不喜欢他们兄妹……
正巧长孙无忌的舅父高士廉昔日曾隐居终南山,有缘曾与孙思邈结庐为邻,这才请了孙思邈入长孙府为长孙晟医治……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那孙神医一番察探后,只说长孙晟已是病入骨髓,他自己也回天无力!
长孙无忌得知后,心中戚戚,刚想去舅父家中知会一声,就在府门外遇上了龙麟阁和那群刺客!
长孙无忌年岁虽然不大,却生得聪明伶俐。他冷静下来后,暗自思量,若是龙麟阁真在自家府门前又是自己眼前遇刺身死,自家那三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更有理由责难自己了。如今父亲命不久矣,长孙无忌也不愿拿这些龌龊事情去搅扰父亲,便自作主张想出个法子,将孙神医带来龙府,也算是自己的示好之举!
他一开始还怕这位孙神医不愿搅入此等事中,没想到他刚刚说明了意图,那位自己相请时多有推脱的神医便一口应了下来……
“谢公子切莫如此!说来惭愧,我虽是生在簪缨之家,却自幼多好读书,对武艺只是略知一二。甫一遇事,真真是被吓了个魂不附体!”长孙无忌心里感慨自己流年不利,嘴上却还得再与人家解释,“那贼人也是狡猾!明明已经遁去,却又暗施毒箭……还好龙将军吉人自有天相!”
他三人在室外叙话,进了屋内的薛举却还是有些不放心。
“孙神医,你说他所中的毒已经入了脏腑……真的有法子可医么?”他瞧着龙麟阁依旧未醒,脸色也没什么变化,心中当然会有些疑惑,何况方才他听到那个长孙公子说这位孙神医并未医好长孙晟将军!
“怎么?信不过老夫?信不过老夫你还让老夫在你家兄弟身上施针用药?”孙思邈神色平淡,手执一笔,在纸上笔走龙蛇,像是并未因薛举的疑心生气。
薛举不敢再随意开口,只好看着那脾气怪诞的老头写方子。
孙思邈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也是惊奇!若依常理,龙麟阁中箭处离着心脉如此近,那毒虽不算立时便要人命的奇毒,但一入体,中毒者便会全身发热,有如伤寒之症,不出三个时辰,人就会因为汗出如浆而死!
现在这个龙麟阁虽然也有些热症,而且也是昏迷不醒,但却没有大汗淋漓……
“去!叫那面的那些御医煎药!”孙思邈将写好的方子交给薛举。
薛举将那张纸接了过来,又看看光着膀子,身上扎了许多细长银针的龙麟阁,转身走出了屋外。
那些御医此来带了许多药草,甚至还有人将不知从哪个方士那里得来的“仙丹”也一并带入龙府,孙思邈开出的方子自然不会难住他们,当下便有人开始翻腾起自己的药箱。
一位胆子略小的御医多了个心眼,听薛举说孙思邈让他们煎药,便大声说道:“各位大人,陛下此时想必也在等着我等的回话……不如各位同僚先为龙侯煎药,我先回宫中禀报陛下……”
那些御医都是久伴君前的人精,一听此话,便明白那位同僚的话外之意——无论如何,先将孙思邈为龙麟阁治伤的事报给陛下知晓!有功,大家领,有过,那便全推给孙思邈和宇文士及他们!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
“你快快去将这个好消息报给陛下知道,也好让陛下放心!”那位年岁最长的御医抚着黑白想间的胡须,眼睛不停瞟向宇文士及等人。
宇文士及心思细腻,自然也听出了这些人的用意,笑道:“诸位老大人都回宫去吧!既然有孙神医在这里,想来不会有事。至于煎药这些小事,有的是人可以做,却不敢再多劳烦诸位长者!”
薛举听了,正想开口说话,宇文士及暗中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那些御医也算久在官场,谁知道他们中有没有人与刺杀龙麟阁的人勾结!
那些御医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只要回宫将龙麟阁已无大碍的事报给陛下,他们便算交了差事,与此事再无关联。即便明天龙麟阁毒发身亡,那也是孙思邈的责任!
“如此,我等便赶紧回宫向陛下覆旨,也好让陛下宽心!”一群老头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收拾起药箱。有一两个还算有心的御医,还记得将自己带来的名贵药草交给宇文士及,其他人只怕遗留“祸根”,权当忘了此事,反正龙麟阁堂堂侯爷,想来也不差自己带的这些东西!何况还有宇文家的三郎在这里照看!
孙思邈闭目养神片刻,又睁开眼来,细细打量着龙麟阁的面相。
“哎,可惜不知道此子的生辰八字!”他心里暗自叹息一声,“若是师兄在这里,想来只从面相,便能知道此子命格气运!”
他此前曾云游四方,一边为天下苍生诊疾医病,一边收集被各地世家藏在自家书阁的古人医书。直至前些时候在洛阳听了一些秘事,这才又返回了终南山!
当时长孙无忌去请他出山时,他正等着师兄参一道长,又曾听杏林同道说起过长孙晟的病,所以才说了些推辞之语。否则医者圣心,孙思邈又怎会见死不救?
后来他见长孙无忌至孝至诚,又想到师兄不知何时才能到来,不如自己先借机去长安城察探一番,长孙晟好歹也是府卫将军,其弟长孙炽以前曾任过鸿胪寺的治礼郎,现在又是民部尚书,想必可以打听些消息……
“哎!道教佛家争了几百年了,都经历过几起几落……失势时,哪次不赔上几千条性命!又何必非要争这些俗名!如此执念,哪个能自圆其说……”孙思邈喃喃自语。
杨玄感回府后,先与叔父杨约密谈良久,又骑了马在长安城中各处药铺都转了一圈,这才又绕回了离自家府邸不远的冠军侯府。
“去报与薛举将军,就说杨玄感来探望龙侯了!”杨玄感一脸悲色,对守在府门的裴仁基说道。
裴仁基也是万没想到,杨玄感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他心念疾转,说道:“楚国公有心了!我家大将军正在府内休养,此时实在不方便见客……不如楚国公改日再来探望!”
杨玄感听了,语气悲怆道:“呵呵,如今这长安城里,哪个不知道我杨玄感过了今日就没明日!我与你家将军也算相识一场,如今龙大将军不幸遇刺受伤,若我今日不能入府一表心意,恐怕……”
裴仁基听他这么直白,心里更加疑惑!可杨玄感一个国公,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若是自己再寻些理由将杨玄感拦在府外,怕是既失了冠军侯的威风,又太过不近人情!
“如此……楚国公请随我来!”裴仁基向身边的右武卫将士使个眼色,返身向府内行去。
杨玄感将马缰绳交给一个卫士,跟在裴仁基身后朝里走去。
“这座府邸我之前没少进来!被人领着进来,还是头一次……物是人非,竟至于斯!”杨玄感四下打量着已经掌起灯的侯府,语气颇为感慨地说道。
裴仁基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之前这座府院的主人是斛斯政,杨玄感在他面前自承他与斛斯政的亲密关系,更让裴仁基摸不清杨玄感的来意!
杨玄感见裴仁基并不答话,又长叹一声,再不说话。
裴仁基进了龙麟阁那个小院,发现院中一个人都没有,他正想开口唤人,便听到屋内传来谢映登的惊呼:“龙大哥!你终于醒了!”
“叫什么叫!老夫说他没事了,便是没事了!都别说话,让他好好休息!谁要还想叫唤,就到外面找个没人的地方,叫完了再回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责斥道。
裴仁基听了,心里也有些激动,正想撒腿冲进屋内,却因身旁还有杨玄感随行,一时间有些为难。
杨玄感是个聪明人,他对裴仁基轻笑一下,说道:“裴将军还是将薛将军唤出来吧,让他替你……你也好进去看看龙大将军!对了,龙大将军既然已经醒来,还请裴将军替我知会他一声,至于龙大将军要不要见我,还是让龙大将军自己决定吧!”
裴仁基虽然不明白杨玄感在弄什么玄虚,但他更关心龙麟阁的伤势!
“薛将军!有人来探望龙侯了!”裴仁基对着屋内喊道。
不一时,薛举与宇文士及走了出来。
“是你?你来做什么?”薛举一见杨玄感,便将腰下的佩刀拔了出来!
“薛将军!”宇文士及抬手一拦,“楚国公一番心意,切不可失礼!”
“呵呵……宇文驸马也在这里,好极!好极!裴将军,有薛将军和宇文驸马陪着我,你还是去里面看望龙大将军吧!”杨玄感眼睛在盯着薛举,话却是在对宇文士及和裴仁基说。
裴仁基看看薛举,见他点点头,便不再理会其他,快步向房内跑去。
薛举将刀拄在地上,沉声道:“不知楚国公来此,有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