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淙既走,程霖领着第四个黑影而来,来者虎步龙行、气宇轩昂,正是靖国公薛绍。
薛绍来到明宗榻前,向明宗行礼。
明宗气若游丝地对薛绍说道:“绍兄,你我本是姑舅表亲,今朕命不久矣,心中有一事难安,必得托付于你。程霖,说予绍兄吧!”。明宗之母便是薛绍的姑母,两人本是表亲,薛绍年纪略长,故明宗幼时称其为绍兄,明宗登基后,两人君臣有别,绍兄之称再无提及,此番明宗以旧称唤薛绍,自是以幼时情谊笼络薛绍。
程霖对薛绍说道:“公爷可还曾记得,二十年前老奴曾将一男婴藏在食盒内,意图送到宫外?”。
薛绍见程霖提及二十年前之事,忽而想到了萧昱珩的身世,自知是欺君之罪,罪无可恕,心中一阵惶恐,心想莫不是明宗已经知晓萧昱珩并非自己血脉?虽心中惊慌失措,但薛绍毕竟浸染朝堂多年,这点定力还是有的,便回答道:“二十年时间遥远,本公已经不甚记得了!”。
程霖略略一笑说道:“公爷不记得,无碍,老奴便细细说予公爷听罢了。那夜公爷将那婴儿带出宫门处置,返回时手中持有一件染血包裹,说是男婴已死。这自是谎言,那男婴被公爷抱回薛府抚养,对外称薛府庶子,此子正是当今太子!”。
薛绍稍显焦急与愤怒地驳道:“程内侍所说未免过于离奇,若是还如此般空口白牙污蔑本公,本公定不饶你!”。
程霖继续缓缓叙说:“公爷不必急于撇清,老奴说这些并非要降罪于公爷,公爷可知那男婴乃是陛下血脉,公爷当夜所留乃是皇室子嗣,公爷有大恩于社稷!”。说完,程霖对着薛绍郑重一拜。
薛绍已然懵了,自己险些杀掉的竟是明宗之子?萧昱珩竟是皇嗣?天下可有如此离奇之事!
还没等薛绍反应过来,程霖继续叙述道:“当年姚才人有孕,诞下一子后因难产而亡,太子正是姚才人之子,太子诞下时,姚才人侍女曾告知老奴太子胸前有一赤焰胎记,遇水则现,我想公爷抚养太子多年,必定见得太子胸前胎记,太子身份毋庸置疑,如此说来当今姚相正是太子的母舅,亦是太子生母姚才人之亲兄。太子的身世已被姚相探知,更有心怀叵测之人污蔑太子生母被当今太后、皇后与公爷您联手加害,这本是无稽之谈,姚才人薨世时,老奴收殓送葬,姚才人确是难产而死无疑,但人心难测,易生暗鬼,八王之乱,薛氏见罪于天下,失德于清流,姚相为首的清流势力,一直密谋清算,如此姚才人之死,正可当作诛灭薛氏的名义。太子妃独受恩宠,日后养育之子定可继承大统,如此姚相既是太子母舅,又是太子岳丈,更是未来皇储外租,权势滔天,较当年薛广薛老公爷有过之而无不足也!薛氏已危若累卵,他日太子若是听信了姚相谗言,当今太后、皇后将无立锥之地!老奴已探知,姚相趁着此次陛下巡幸九成宫之际,暗自拟了伪诏,前去乾陵调兵意图围困九成宫,将公爷拿下,胁陛下、太子以令天下,姚相恐为外戚之祸!公爷虽不是太子生父,但二十年的养育之情,与亲父何异?今陛下患病,无法主政,还请公爷力挽狂澜,救太子与社稷于危难之间!老奴替陛下叩谢公爷了——!”。程霖眼中含泪,朝着薛绍重重叩了三个响头。
薛绍对明宗道:“陛下,臣誓死守护陛下、太子!”。
明宗艰难地说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姚淙不除,薛氏难安!太子难安!江山社稷难安!朕下诏书与你,速去凤翔府调凤翔节度使辖下两万兵马来护驾,京都内需有得力之人守护宫廷及都城~”。
薛绍举荐道:“京中之事可交由江陵郡侯郭老将军,犬子薛玉琮亦可协助”。
明宗说道:“好!你速拟一份诏书发完京中,确保京中无虞!”。
程霖将一份拟好的诏书及兵符交予薛绍,又按薛绍口述,拟了一份诏书,用了玉玺后交于令使八百里加急即刻送往京中。
许用晦、魏国公、姚淙、薛绍依次离开,明宗因今夜费了许多精神,已然疲惫不堪,虽是暑热天气,额头冷汗不止,身体已是虚透了。明宗神情倦怠地问程霖:“程霖,太子日后若是知晓了朕今日的筹谋,是否会记恨寡人?”。
程霖安慰道:“陛下一片苦心,太子必会体察的!”。
明宗忽得大声说道:“便是不察,我也的这么做,绝不可再出第二个薛广!”。说罢,明宗咳喘不止,程霖赶紧为他捶背顺气,一边劝道:“陛下不必激动,这天下必定是萧氏的天下,太子一定会如陛下一般,大权在握,不至于为人摆布的!”。
明宗自小便生活在薛广的阴影里,明宗得以即位自然是薛广殊死一搏的功劳,但薛广的嚣张跋扈、唯我独尊也深深伤害了明宗的自尊心,明宗总以为自己在薛广面前只是一个提线的木偶,那么渺小,那么无足轻重,薛广去世时,明宗丝毫没有悲伤,反而是一种畅快淋漓的快意,内心深处蓄积已久的压抑,如火山爆发一般,喷涌而出,不再有人时时刻刻拘束着自己,自己终于体会到手中权力的无上尊严,权力这头野兽一旦从牢笼中被释放,就暴露了本来的狰狞面目,这野兽吞噬人心,容不得任何人在旁窥探!
圣心如渊,不可捉摸。
薛绍拜别明宗,快马加鞭前往凤翔府调兵遣将去了。薛绍是武将出身,戎马生涯,自然脚程比姚淙略略快些,但凤翔节度使驻地又比乾陵稍远一些,一来二去,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抵达了军营。
凤翔节度使徐茂恭曾是薛广旧部,本在禁卫,明宗施行武将轮换制度后,便被派往凤翔当了凤翔节度使。
徐茂恭见薛绍前来,恭谨称了一句“小公爷”,便是仍旧惦念薛广的恩德。薛绍将诏令与兵符一应出示,徐茂恭稍加验核后,便急令军士整备,半炷香的时间,两万大军及一应粮草、辎重便安排妥当。徐茂恭亲帅大军与薛绍一同向九成宫开拔而去。
乾陵守陵使虞轼南与姚淙有姻亲关系,虞轼南的夫人姚氏正是姚淙的堂妹。虞轼南查验诏令及兵符无误后,即刻聚集两万大军,已奉诏讨逆为名,浩浩荡荡出发奔九安宫而去,虞轼南与姚淙一左一右走在队伍的前面。
薛绍与姚淙几乎同时进入地缝,此时是丑时,是夜月如银钩,乌云滚滚,闷热异常,空气中没有丝毫风的迹象,将士一路疾行,又身着盔甲,早已是汗流浃背,头盔滴落的汗水让眼前模糊一片,地缝本就狭窄,白天尚且暗无天日,此时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将士点燃火把,继续前行。
忽听得天边轰地一声巨响,瞬间天雷滚滚,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雨势来的迅急,不出半炷香的功夫,地缝内的积水已经没过了将士的小腿肚,大雨将火把浇灭,将士鞋靴中全都浸入了雨水,天昏地暗,前行更加艰难。薛绍与姚淙皆一心尽速上九成宫护驾,便频频催促将士加快前进,惹得众人怨声载道,士气低落。
在漫水的底缝中前行了将近一个时辰,薛绍、姚淙前后脚都抵达了龙凤关前的空地,分列两侧一字排开,对阵起来。
姚淙策马走到阵前,大声对薛绍喊道:“本相奉陛下圣谕,率军前来护驾,逆贼薛绍速速束手就擒,附逆军士缴械投降者,赦免死罪!”。
薛绍骑着马缓缓从军中走出:“姚淙逆贼,本公奉陛下诏令,举兵讨逆,你这逆贼,若此刻投降,或许能保你个全尸!对面将士听着,本公手上有陛下钦赐的诏令,姚淙乃是矫诏,汝等莫要被贼人诱骗了,速速放下武器!”。
姚淙大笑道:“矫诏?我手中的圣谕乃是陛下亲手所赐,怎得有假,我看是你薛绍假传圣旨吧!”,说完便将怀中诏令举在半空中,一则安抚本方军士,二则震慑对方军士。
乾陵守陵使虞轼南也走出阵来声如洪钟地喊道:“姚相所持诏令、兵符,本使仔细勘验过了,确是御赐之物!乾陵守军听命,听姚相之令,讨逆除乱!”。
身后的两万乾陵守军整齐的大喝一声“嚯——!”,意为得令。
薛绍见状,也从怀中掏出一份诏令,回首示意凤翔节度使辖下众人,高声道:“本公手中诏令才是陛下所赐,众将勿要轻信逆贼口中诳语!”。
凤翔节度使徐茂恭顺势说道:“靖国公手持诏令,千真万确!本使又怎么谋逆叛上,倒是虞轼南,姚淙是你妻舅,攀附逆贼不足为奇,你的话怎可信之?”。
乾陵守陵使虞轼南立即驳斥道:“徐茂恭,你本是薛广旧部,受靖国公恩惠颇多,为报答恩情,举兵造反,也属人之常情!”。
薛绍见言语间难以分辨,便大呼道:“既如此,便决一死战吧!”。
凤翔节度使辖下军士与乾陵守军厮杀在一起。打杀声、哭喊声、嚎叫声充斥整个天坑。
激战数个来回,未分胜负,双方都已损失惨重,生还者不过十之二三,死去的将士密密麻麻几乎将龙凤关前的平地铺满,死尸的血水混合着雨水,无法排泄,整个战场已是一片血色的海洋。
薛绍、姚淙都身负重伤,但意志坚定,一次次发起进攻。
正在薛绍、姚淙酣战之时,龙脉地缝、凤尾地缝中涌出无数兵士将双方团团围住,困在一个当中。薛绍、姚淙双方暂时搁置了战斗,一致对外,不知这只来路不明的军队意欲何为。正在此时,龙凤关上灯火通明,魏国公、程霖、许用晦一同出现在龙凤关的城楼之上。
魏国公大吼道:“薛绍、姚淙两个逆贼,本公奉陛下亲笔诏令,特来剿灭你二贼,你等速速束手就擒,否则杀无赦!”。
姚淙急忙辩解道:“国公误会本相了,本相乃是奉陛下诏令,调兵讨伐薛绍逆贼,又何来作乱之说,还请国公助本相一臂之力,将薛绍逆贼一举拿下!”。
薛绍见状,也朝魏国公大声禀明道:“国公莫要被姚淙逆贼所骗,本公所奉才是陛下谕旨,奉诏捉拿姚淙逆贼,国公速将逆贼拿下!”。
魏国公故作疑惑状道:“哦,这就奇了,你等二人皆称奉陛下诏令,那为何本公手中也有陛下诏令,命我前来捉拿你二人?若说道诏令,本公手中的诏令可是陛下亲手所书,陛下一手精妙行书,朝中众人皆可识得,既如此,你等二贼还要狡辩么?”。
薛绍、姚淙听得魏国公此言,心中疑惑万分,为何自己手持的诏令与魏国公所持诏令,内容完全相反,难道是魏国公伪造诏令,一封伪诏不够,还有第二封?
姚淙忽见城楼上的程霖,想起明宗宣诏时,程霖一直在侧,所说所做皆一清二楚,便高声唤程霖:“程内侍,你是陛下贴身侍奉之人,昨夜陛下赐我诏令之时,你正在当场,快与我作证!”。
程霖回道:“姚相怕是记错了,陛下昨夜不曾宣诏姚相,又何来赐诏一说,老奴断不敢妄言!”。
姚淙见程林抵赖,以为他与魏国公串通,便高声骂道:“程霖。没想到你竟与魏国公沆瀣一气,你这是欺君罔上,意图谋反么?”。
程霖回道:“老奴侍奉陛下三十余载,对陛下自是赤胆忠心,昨夜陛下确实不曾宣诏姚相,更不曾下赐诏令,姚相是要老奴与你串通作伪么?”。
“你——!“,姚淙气得一时语塞。
正在此时,许用晦站出来说道:“依制,所有诏令需誊抄一份在秘书监存档,本监查阅了记录,未曾见到靖国公、姚相所说的诏令,而魏国公所持诏令清楚记载在册,且却是陛下亲笔所书,两位若是不信,自可验核笔迹!”。
薛绍还不死心,便朝着程霖叫道:“程内侍,昨夜本公面见陛下时,你是千真万确地见到了,速与众人说来!”。
程霖故作疑惑地回道:“靖国公,你为何也如姚相这般攀扯老奴!昨夜陛下仅见了魏国公一人,几个时辰前的事,老奴还不至于糊涂到不记得了!”。
薛绍与姚淙相视了一眼,自知大势以去,也知今日之事多有蹊跷,必是有人精心布局,薛绍对着姚淙苦笑道:“姚相,你我不过是别人的棋子罢了!”,说完薛绍放下了手中的刀剑,姚淙也缴械投降。
追随薛绍、姚淙的将士见魏国公所带军士人数众多,绍、姚淙已然认输,反抗亦是徒劳,便纷纷丢盔弃甲,举手投降了。
魏国公指挥军士将投降的军士分割成小股分别拘押,又命军士将薛绍、姚淙捆绑提到龙凤关城楼上来。
军士将薛绍、姚淙二人压到魏国公、程霖、许用晦三人面前,一个扫腿,薛绍、姚淙双双跪倒了地上。
魏国公将手中诏令展开,出示给二人验核,诏令中分明写道命魏国公举兵剿灭薛绍、姚淙二逆贼,如反抗就地处决。薛、姚二人一看便知这是明宗亲笔所书,这一手绝妙行书,除了已故书圣王右军和当今陛下,再无第二人。姚淙心中不解、不忿,哭号道:“陛下,何至于此?”。薛绍联想到八王之乱、薛广之事,心中便大概有个眉目,只轻轻叹一句:“终究是走上了这条老路!”。
魏国公走到二人身边,俯下身子对二人小声说道:“只有你们二人都去了,陛下才无后顾之忧!”。
说罢,站起转过身来,手起刀落,薛绍和姚淙尸首异处,明宗朝最重要的两个人物的命运就这然戛然而止。
薛绍、姚淙的头颅被收于木匣之内,妥善保管。
魏国公二话没说,就下令将乾陵守陵使虞轼南、凤翔节度使徐茂恭当场斩杀,不给任何辩白的机会。
乾陵守陵使与凤翔节度使距离京都不过三百余里,急行军一夜可抵京都,各自辖下数万军士在外任武将中权柄最重、职位最崇。
姚淙、薛绍至死也不曾知道,除了龙凤关前出现的军士,明宗在天坑之上也布置了重兵,堆积了无数巨石、滚木、石脂、竹刺、箭矢,如薛、姚二人不从,亦是逃出无望。
魏国公将二人的头颅献于明宗,明宗看了一眼,如释重负,即刻吩咐魏国公、程霖、许用晦先行一步,前往京都。
薛、姚二人虽已伏法,但太子仍不知发生的变故。
明宗与太子继续留在九成宫,等待京都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