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陶接收到大哥那充满担忧和恳求的眼神。
心中的那股滔天怒气,也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渐渐消散了大半。
他知道,今日的目的已经基本达到。
既狠狠地教训了段生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
也让母亲武姜清楚地认识到,他姬陶,再也不是那个可以任由他们随意欺凌的“寤生”了。
更重要的是,通过周天子这道突如其来的诏令。
暂时将段生这个最大的心腹之患,以“闭门思过”的名义,隔离软禁了起来。
为自己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过犹不及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今日之事,确实也该到此为止了。
他轻轻一挥手。
对着那些还围在段生身边、不知所措的武姜的侍从们。
用一种带着几分疲惫和厌恶的语气。
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滚。”
练武场上的尘埃尚未完全落定。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场激烈冲突的火药味。
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姬陶冷冷地吐出那个“滚”字之后。
便不再看武姜和段生一眼。
转身在一众神色复杂的内侍的簇拥下。
径直朝着自己寝宫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挺得笔直,步伐沉稳。
只是那略显单薄的肩膀。
在夕阳的余晖下拉出长长的、带着几分孤寂的影子。
仿佛刚才那个在练武场上以雷霆手段击败胞弟、又与母亲激烈对抗的。
并非一个年仅十余岁的少年。
而是一位早已历经沧桑、心如铁石的君王。
武姜看着姬陶那决绝离去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
保养得宜的脸庞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
那双丹凤眼中燃烧着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怨毒火焰。
她想开口咒骂,想歇斯底里地发泄。
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卡住了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能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如同困兽般的低沉嘶吼。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曾经在她面前唯唯诺诺、任她打骂的“寤生”。
如今却变得如此陌生而强硬。
甚至敢当众顶撞她,将她的宝贝儿子段生打得生死不知!
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感和深入骨髓的屈辱感。
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疯狂地噬咬着她的心脏。
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
段生则在几名慌乱的侍从的搀扶下。
勉强从冰冷的地面上爬了起来。
他那张原本还算俊朗的脸庞。
此刻早已是鼻青脸肿,嘴角还挂着未干的血迹。
几颗碎裂的牙齿混着血沫从口中溢出,狼狈不堪到了极点。
他怨毒地盯着姬陶消失的方向。
眼神中充满了不甘、屈辱和刻骨的仇恨。
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姬陶碎尸万段,饮其血,食其肉!
但他知道,有周天子的诏令在。
有原繁和他手下那些虎视眈眈的卫士在。
他暂时……动不了姬陶分毫。
“母亲……”
段生声音呜咽,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
如同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般,扑到武姜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您……您要为孩儿做主啊!”
“那……那逆贼……那个贱种……”
“他竟敢……竟敢如此对我……”
“母亲……您一定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啊!”
武姜心疼地紧紧搂住段生。
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和那撕心裂肺的哭喊。
心中的怒火更是如同被浇上了滚油一般,熊熊燃烧。
但她也知道,此刻并非发作的最佳时机。
姬吕和那些宗亲老臣们,显然已经站在了姬陶那边。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怒火和杀意。
眼神中闪过一丝阴冷的算计和狠毒。
“段儿放心。”
武姜的声音冰冷,如同数九寒冬里的寒风。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今日之辱,为娘定会让他千倍百倍地偿还!”
“他想坐稳这国君之位?哼,没那么容易!”
“他以为有周天子的诏令,就能高枕无忧了吗?痴心妄想!”
郑国的宫殿之内。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和压抑的低声议论之中。
渐渐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姬陶回到自己的寝宫。
立刻屏退了左右所有内侍。
只留下阿磊一人,守在殿外。
他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殿宇中央。
望着窗外那渐渐被黑暗吞噬的夕阳。
心中却依旧波澜起伏,难以平复。
练武场上与段生的那场激烈冲突。
以及周天子那道突如其来的诏令。
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投入他本就混乱不堪的心湖。
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他知道,这场兄弟阋墙的风波,看似暂时平息。
但与母亲武姜、与胞弟段生之间的裂痕。
却已深深刻下,如同狰狞的伤疤,再也无法弥合。
这时,大哥原繁脚步匆匆地从殿外走了进来。
他脸上带着几分如释重负。
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担忧。
“陶弟。”
他走到姬陶身边,声音中带着几分后怕和庆幸。
“今日之事,幸好有周天子的诏令及时赶到。”
“否则……”
“若是真的在练武场上出了人命,那后果……不堪设想啊!”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眼神中也带着几分责备和无奈。
“不过,陶弟,你今日在练武场上,也确实……有些过于冲动了。”
“段生固然有错,屡次挑衅,但你下手也太重了些。”
“他毕竟是你的亲弟弟,母亲那边……恐怕不会如此轻易善罢甘休。”
姬陶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眼神中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深深的无奈。
“大哥,你以为我愿意与他动手吗?”
“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欺人太甚!”
“若非他将我逼到绝路,我又何必与他一般见识,脏了自己的手?”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
“至于母亲……”
“在她眼中,我这个所谓的‘长子’,恐怕早已形同陌路。”
“甚至……还不如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
“她的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有段生那个宝贝疙瘩。”
这番话,他说得异常平静。
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
原繁看着弟弟这副心灰意冷的模样。
心中也是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
他知道弟弟这些年,究竟受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委屈。
也知道母亲的偏心,有多么令人发指和寒心。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姬陶那略显单薄的肩膀。
语气中带着些许无奈和沉重:“陶弟,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你的登位大典。”
“如今周天子诏令已下,段生被禁足于宫中静室。”
“母亲那边,想必也会暂时收敛几分。”
“你需尽快完成登位大典,名正言顺地执掌国政。”
“如此,才能真正稳固你的地位。”
“也才能……让那些心怀不轨之人,不敢再轻举妄动。”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但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说道。
“按照我朝礼制,新君登位之前。”
“必须……必须先去向母后请安。”
“禀明继位之事,并按制行叩拜之礼,以全孝道。”
“这……这是国之大典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也是向天下臣民展示君上德行、获取宗亲支持的重要仪式。”
“万万……绕不过去啊。”
姬陶猛地一怔。
他这才想起。
自己今日在练武场与段生大打出手。
起因是打算先去向母亲“请罪”,并商议登位大典的相关事宜。
结果却因为段生的挑衅,演变成了那样一场不堪的闹剧。
登位大典迫在眉睫。
若没有完成向母后行孝礼这一重要环节。
这大典便名不正言不顺。
会给那些潜藏在暗处的反对势力,留下攻讦的口实。
甚至可能动摇他刚刚稳固的君位!
可是……
他刚刚才将段生打得半死不活。
又当众顶撞了母亲,让她颜面尽失。
此刻再去她的宫殿“行孝礼”。
无异于将自己的脸伸过去让她狠狠地抽!
他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到,武姜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以及她会用怎样尖酸刻薄、恶毒无比的话语来羞辱自己,折磨自己。
一时间,他只觉得头痛欲裂,胸中烦躁不堪。
仿佛有一团无名火在熊熊燃烧。
他站在原地,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
手指无意识地反复绞着腰间的玉带,心中充满了犹豫和挣扎。
片刻之后,姬陶终于忍不住开口。
声音中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和近乎哀求的软弱。
“大哥,要不……要不还是你替我去一趟吧?”
“你向来比我更得母亲的欢心。”
“或许……或许她能看在你的面子上,听你几句劝,不要再为难我……”
原繁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充满了深深的无力与同情。
“陶弟,你这……你这不是在为难我吗?”
“母亲的脾性,你比我更清楚。”
“她本就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
“今日你又将她视若性命的段弟打得那般凄惨。”
“她心中的怒火和怨恨,恐怕早已将我这点微末的兄弟情分,烧得一干二净了。”
“我若此时前去,非但讨不到任何好。”
“反而可能火上浇油,让她更加迁怒于你。”
“让事情变得更加棘手和无法收拾。”
姬陶心知大哥所言句句属实。
他颓然地叹了口气,心中那最后一丝侥幸的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他知道,这条布满荆棘的屈辱之路,终究还是要他自己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登位大典关系到郑国的未来。
关系到他能否真正坐稳国君之位。
他不能因为个人的荣辱好恶,而耽误了这关乎国家体面和自身统治合法性的大事。
姬陶心中一阵难以言喻的烦闷。
但眼下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沉默了许久,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双原本有些黯淡的眼眸之中,再次闪过一丝决绝和坚韧。
“好吧,大哥,我知道了。”
“这件事,关乎国体,关乎孝道。”
“无论多难,还是……还是我自己去处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