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母轻叹一声:“我没有什么意思,娘只是想告诉你,人生在世,要做成一件事情不容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每天都意志消沉,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以迈过的坎,可是这样子消极,断然是不行的,比如这件事,你说不去征税,娘自然知道你心善,不忍乡亲们受苦,但是你想过没有。”
说着,林母压低了声音:“你若是抗命,会有两个后果,这其一,你本是官门中人,这次的事情异常紧急,你若是抗命,后果难料;这其二,你就算硬挺着脖子就是不做这趟差事,也不顶事。”
林翰为母亲说动,此时已经坐了起来,忙道:“这话怎么说?”
林母微微一笑,“我的傻儿子,你想啊,县衙里可不止有你一个衙役,你不去,县太爷再派一个人去就是了,到时候乡亲们的税赋,照样得交,而且啊,你去收倒不会去从中克扣,可是别人去嘛……”
林翰不等母亲把话说完,额头上便冒了冷汗,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急声道:“哎呀,是了,我怎么没想到,我真是糊涂。”
说着他便哈哈一笑,说:“母亲大人真乃神机妙算,真正个女中诸葛也。”
林母被他逗笑,没好气道:“行了,这么大人了,怎么什么都不懂,等着,为娘把饭做好。”
“好勒!”
林翰经过母亲的点拨,自是心情爽朗起来。
他不愿意做为虎作伥和伤天害理的事,但为民做点实事,也不枉他这一次的穿越之行了,即便完不成莫名其妙的穿越任务,也不能白来一趟。
午间饭食过后,林翰独自一人来到了歙县的北门之外。
这里临近山麓,有一名为德政乡的地方,唐时便在此定居成乡,历史悠久,但说是乡,不过是古时留下的旧称,一直沿用至今。
实际上德政乡的规模只一个较大的村子而已。
但是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德政乡山洪频发,尤其是在五六月份,时常阴雨连绵,山路难行。
时禾不兴,唯有山货可以换取生活所需,故而这里是整个歙县最穷的地方。
正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不同于歙县其它地方,德政乡的人十分团结,但凡遇到不公之事,一家高呼,全乡响应,莫说是在歙县境内,就是在整个徽州府,也是有名的一帮,寻常时候,就连衙门也不愿惹将开来,全因德政乡人不喜官府中人。
如今的五月天就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方才还晴空万里,此时却是南风忽起,乌骓遮天了。
林翰虽然在徽州府生活才一年,但也习得此间惯例,夏日里出远门,身上必背一把油纸伞,此刻正是派上了用场。
山间小路不易行,好在青石铺路,小心一些并不碍事。
林翰转过一处丘陵土坡,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低矮盆地中的德政乡了。
此时午时已过,林翰估算,已经是未时三刻,乡间那一排排的白墙黑瓦的民居,早已不见了炊烟袅袅、黄奴犬吠的场景。
德政乡的里正张叔望是一个外来户,本是逃难而来,凭借自己在世间行走积累下来的人情老辣以及察言观色的本事,倒还混的不错,短短几年不到的时间,从一个落魄户,成了德政乡的里正。
当然这里面也少不得是林翰父亲的功劳,见其可怜,帮助张叔望在德政乡安了家落了户。
而张叔望凭借和林翰父亲的关系,在德政乡很吃得开,也帮助大家处理了不少事,因此发迹,对林翰的父亲很是尊敬有加,对待林翰这位恩人的公子自然也是客客气气。
当然,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林翰此时还穿着衙门的里的当差服。
“林公子,您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里,是有什么事吗?”张叔望见收伞之下的面孔是林翰,忙笑着迎了上去。
张叔望个头不高,四十来岁,典型的南方人特征,皮肤黝黑,但生得健硕,一双胳膊抵得上读书人的大腿了。
“张伯父,您啊,可千万别这么叫我了,莫说我爹已经不在了,就算他在,我也不是什么公子,你是我爹的朋友,就是我的伯父,您老要是再这么喊我,我可真是生气了。”林翰将油纸伞靠在门边,抖了抖身上被雨水溅湿了的裤脚,一脸严肃的说道。
“可是……”张叔望似乎有些犹豫。
“没什么可是的,以后你就叫我小林子好了,或者和别人一样,叫我‘懒翰子’也行,反正我的名声也不好,犯不着在我身上找路子。”林翰也不客套,径直坐在了屋中的八仙桌下的一张长凳子之下,自顾自在粗陶茶壶中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
这话已经说得很诚恳,张叔望不好再推辞,于是点头答应。
但是他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否则也不会以一个外来户的身份做得这德政乡的里正,所以他没有按照林翰给的称呼,而是称林翰为“贤侄”。
这么一称呼,既能让林翰除了尴尬之情,也让二人之间的关系显得更为亲密。
“张伯父,今天来你这里,是有一件大事要跟你商议,不对,不能说商议,而是通知。”随后伸手从胸口的里衣处掏出了一张白色纸张。
里正多为衙门办事,自然认得这是县衙里的通告,想来一定又是县衙里有什么章程需要他来协助。
正在期待林翰手中的通告写的是什么内容时,林翰则直接将通告递给了他,让他自己来看。
见林翰表情严肃,张叔望心中咯噔一下,心道这恐怕不是什么好差事。
果不其然,张叔望看完通告后,脸色一变,语气也变得结巴起来,“贤侄,这,这可如何使得啊,新赋也才刚刚上缴一个月,这又来一次,家家户户哪还有余粮,大伙请等着这一波秋收呢,要这么干,都得饿死了不成啊。”
林翰脸上闪现一丝的不忍,可他想到母亲午间对他说的话,于是把心一横,对张叔望说:“伯父,这件事我也爱莫能助,若到期交不齐,不光我完蛋,你这个里正也难逃干系,而且……”
林翰看了一眼屋外,只见大雨倾盆,天地间只有雨水撞击青石板发出来的清脆悦耳之声。
但是他还是压低了声音,说:“这一次不同往日,万万不得延期和耍手段,你我就算是被下了大狱,这赋税也还会有人来收,到时候不是你我在这中间斡旋,下一波来收的人,可不会如我这般好说话,你知道的,逼死个把人,在徽州府,并不新鲜。”
林翰虽然在此间只有一年的时间,可是他本就对历史略知一二,那些吃人的勾当,怎会不知,再加上他把母亲说与他的厉害自己重新编织了一遍说与张叔望听,自然是让后者闻之惊惧了。
张叔望颓然得坐在了长凳上,只在那唉声叹气,林翰也不说话,只自顾自喝茶。
因他知道,张叔望这是在惺惺作态,虽然这桩事难办,可也不至于让他长吁短叹毫无办法,无非是想多诉苦难,多向林翰讨得实底。
这所谓的“实底”倒有花头,照此前所说的,张叔望是想知道林翰在这里要不要捞油水,要捞的话是捞多少,需不需要给上头也留一份。
他自己不愿提及,因为这次临时加征赋税不同寻常。
若是寻常时有人来征收,自然是要有这些花头的,但这次朝廷原本要求的数额凑齐都难,再搞花头,那绝难办到。
而且还有一件事,他并未明说,此时却在心中犹豫,如果说了后果难料,但不说却又绕不开林翰。
于是衡量再三之后,张叔望决定,合盘托出心中所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