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燕行使即将离京,临行前,再一次找到萧大亨,讨要文书。
萧大亨碍于先前说过的话,只得找礼部职方司郎中杨应聘商量,“朝廷文书私自抄出好吗?”
“不好吧,”杨应聘坚决摇头,“传送外国,体面非轻,既然有了咨文,又写另单,恐有不便。”他见萧大亨皱眉不言,又道,“你就将此言告知陪臣,他们自当清楚,事体就是如此。”
萧大亨还是记得他曾答应过——‘我当另写别纸,后日勘和之时你当讨去’。只不过前日又闻刑玠题本,说朝鲜百姓在关帝庙写咒语痛吓丁应泰。事虽荒谬,但若此时再提降敕,皇上恐很难答应……
权衡之后,他只得道:“也只有这样……”
润四月初一日,
阳光如来时一样的明亮,但不再寒冷。
京城桃花杏花才谢,转眼牡丹又热闹起来。
玉河馆里的牡丹开的正好,一蓬蓬,显得生机盎然,李廷龟每每见了,都要驻足观赏许久。这让他想起了朝鲜王宫花园里也种了好些牡丹,其中有一株高五尺,四十萼,开花七寸……不知今年是否依然还是牡丹花魁?
思乡之情顿起,李廷龟望着玉河馆的牡丹,口中喃喃着:“真想插上翅膀飞回去呢……”
朝鲜燕行使们已经打包好了行礼,但走之前,还会再去各衙门道别。
在兵部朝房里,萧大亨接见了他们,也清楚他们所为何来,“呃,这么说吧,本官呢,也向皇上申请了降敕,但是,刑军门题本中有涉及关王庙贴榜之事,圣批以为——朝鲜军民泣告神言,殊为骇异。所以,未知圣上之意,不敢复请而来……”
“唉……”李恒福叹息一声,犹觉遗憾。但也知事已至此,恐已无机会在咨文内再添一项论议,遂只有作罢。
于是带着遗憾,和并非专为朝鲜辩诬事而起的奏文,动身回国。
~2~
朝鲜使臣离去不日,
朱翊钧即收到山东巡抚尹应元上疏,报临清民变。
这是一封很长的奏疏,大致讲了临清民变之本末——有脚夫小民三四千名,包围了马堂的衙门……尚未开门,但群皆叫喊,衙内顿时拥出多人,各持弓箭木棍赶人,锁拿五六人进衙……只见外边众呼‘衙内杀死人了’,至众心愤激,王朝佐振臂高呼,率人冲入衙门放火……死者三十余人。临清守备王炀救出马堂,而今合城闭门罢市……
朱翊钧只看了一半,就怒从心起:“这王炀,为何不早救人?朕看他就是故意的!”他抬头看文书官在旁,又指着命道,“去告诉给陈矩,让他拿下此人!”
恰好今日田义也在,他闻言哂笑。笑这临清守备王炀办了蠢事,即使救出了人,还脱不了罪。既有罪,又何必救?马堂死了就死了呗,死了一个马堂,还有张堂王堂李堂赵堂……反正太监人多,万岁爷不在乎少几个伺候的人。
从二月皇上再次派出税使开始,他就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
二月时,朱翊钧先下旨重设福建市舶,派太监高寀代管,兼开矿。又遣太监李凤广东开矿,并理市舶司征税。
再遣杨荣开矿云南,陈奉征荆州店税,陈增征山东林步等处店税,孙隆带征苏松等府税课,鲁坤代征河南,孙朝征税山西,暨禄抽税仪真,邱乘云征税四川,梁永征税陕西,最后遣高淮,征税辽东,并开矿……
“还有这王朝佐,一同下抚按究问!”朱翊钧又怒气冲冲命道。
“是,小的都记下了,”文书官很快复道。
不久,田义告辞退下,又回了司礼监直房。
径直回到他的屋子,一屁股坐在软榻上,又拖过旁边的香几,把两只脚放在上面。
须臾,就有他干儿子端上香茗,然后跪在他脚边,轻轻揉捏起他两只浮肿的小腿。
田义闭目养神,像是睡着了,但覆在眼皮下的眼珠一直在动,眉头也逐渐拧成川字。
干儿子老是瞧他,以为自己捏重了,又放轻了手上的力道。
“就刚才那力道,”田义却忽然开口,“合适……”
干儿子轻声答道:“是,爷爷。”
田义想着心事,自然睡不安稳……陈增、马堂两人,他如何不知秉性,都是贪猾狡诈之辈,宫里他从来不搭理这种人。
陈增自开征店税之后,临清至东昌百里,东昌至张秋九十里,张秋至济宁又二百里,层层设卡征收,恨不得地皮都给刮干净。那马堂不找他闹才怪!果不其然两人争执不下,还是让皇上来协调,一个税东昌,一个税临清,这才算了结。
“外臣里头,谁说话皇上还能听进去一两句?”田义暗暗忖着,“沈先生?或许吧,他说的话皇上或许能听……”
“德福,”田义睁眼,唤了声,“你去,把傻子给爷爷叫过来。”
那叫德福的干儿子抿嘴一笑:“是,小的这就去叫傻哥……哦不对,聪哥过来。”
德福去叫人,田义还在琢磨,他本想写个条子给沈一贯,但转念一想,条子恐怕不妥,不如让人口禀稳当。
很快,孙志聪赶来,一进屋就道:“爷爷,小的来了。”边说边咧嘴傻笑。
田义乜他一眼,心中打鼓,这傻子能交代清楚喽?
迟疑了一阵,才开口道:“志聪,你去一趟内阁,找沈先生,就说……你附耳过来。”
孙志聪依言,田义便细细交待与他,事无巨细。孙志聪听得不住点头,但田义又生怕他说过就忘,一直让他复述,直到流利为止。
“小的记住了,”孙志聪信誓旦旦。
“行,那去吧。”田义目送他离开房间。
孙志聪去完成他交代的事,其实田义并不担心他能不能做好,孙志聪笨是笨点,但好在口风紧,交待他什么不能说,他就真不会说。这不是谨慎,而是他脑子真转不过弯来。
宫里哪个不是人精?傻子对人精,可不就得是认死理?任别人口吐莲花,我自巍然不动。
至于另外一个‘傻子’……田义又冷笑了一声。
自打孙志聪说出傻子的名字,他早查清楚了,只是目前并不打算告诉皇上,且观察观察再说,是否真如他的诨号一样?
他打听来的,至少这李进忠就属于他不愿搭理的那群人——吃喝嫖赌均沾。前两项不说,就后两项,他是太清楚了,别以为缺了二两肉的人就不会嫖,一样的!甚至淫虐超乎常人。
他尤为不喜这种人,要不怎么西院(西城咸宜坊内)那些太监外宅里,多的是本地娼妇呢。不过倒是没听说他李进忠养娼妇,宫里也没听说谁是他对食,估计也是没钱。
“这宫里聪明人多了去,独独傻子是稀缺货,可万一,是个大智若愚的呢……”
~3~
孙志聪在内阁大院找到沈一贯,
并将田义的话原样复述一遍,之后也没多嘴,也不等沈一贯再次询问,就告辞而去。
反倒是沈一贯愣了半天,田义的意思他听是听明白了,但也只有苦笑,田司礼太看得起他了,“皇上能听话?皇上能听话还会今天这局面?”
三月的时候,户科给事中包见捷上疏言矿事之害——‘犹意陛下惜国体重,重民瘼(病),万万无久而不厌厌,而不罢之理,乃迩来武弁参伍,表里为奸……开采棋置,榷税星满,甚至孤危如辽左计且为之也。世界至此更无一处得干净。百姓至此更无一方得安乐。从古至今有举动如斯,光景如斯而能长治久安者,未之尝闻。乞亟罢矿店,撤回中官俾人,心早有一日安,则宗社早有一日之福。
皇上怒而降旨,谪包见捷外任,并夺俸一年。
第二天他就上疏,希望乞宥包见捷以光圣德——陛下褒其忠爱仍以包见捷等逞臆烦扰谕之,臣复上言恭读圣谕,以忠君爱国奖臣,臣亦私以此期许,而不敢过逊。臣见不忠之人若鹰之逐,恶鸟绝不敢为之解救,为之解救者亦必忠君爱国之臣,皇上亮臣此意,则孤臣有托矣。
话都说道这个份上了,依旧疏进大内,从此渺无踪影。
他上疏之后,左庶子叶向高也跟着上《惟矿税之忧》,不报。
吏科给事中赵完璧上疏救包见捷,陛下切责,夺俸四月。
最该言矿税的户部尚书杨俊民也上陈矿税之害,乞撤回中使,重审原奏官民之罪,以谢四海,不报。
连卧病在家的赵志皋也上疏言矿税一事——不论矿之有无,遍行开采,致使富户包赔,小民亦科派而怨声载道,不论税之规则横行邀截,致使商本消折……所得进,上者十之一二,暗入私囊者十之八九,皇上深居九重或为洞察,以致矿税遍天下,掊克尽闾阎,官不辙民,民不聊生,此等景象岂是盛世所宜见?
盛世……沈一贯想起张居正秉政的十年,不禁喃喃道,“彼谓之盛世否?”然后又摇头叹息,“比之张江陵,我沈四明不及!”
至少张江陵的话,皇上听之八九,而他的谏诤,陛下能听进一二去?田司礼真是太看得起他!吴宗尧那案子他该劝谏的也劝了……
一日后,沈一贯病倒,不管真病还是装病,反正他病了。病中,还不忘上疏催补阁臣。
而朱翊钧一如既往,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