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洛将菩提子贴在眉心,突然感觉到一股极淡的凉意顺着眉心渗入,那是死气中裹挟的情绪——无数细碎的叹息,像被雨水打湿的蛛网,黏腻地缠在心头。他睁开眼,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道长,您感受到了吗?这死气里,全是追悔莫及。”
老道捻着菩提串的手指顿了顿,浑浊的眼珠转向黑暗的山林:“嗯,每一缕死气里都裹着个没活明白的魂灵。”
“人生当中的重要节点的决定往往都是致命的,选择真的太重要了。”小洛握紧珠子,指节泛白,“就像有人在岔路口选了近路,却不知尽头是悬崖;有人为了眼前的安稳,把长刀扔进了泥潭,等到豺狼来了,只能赤手空拳地送命。”
他想起山洞里触碰魔主执念的瞬间,那时若能多犹豫片刻,或许就不会沾染这死气。可世上哪有那么多“若能”?
“我能从死气里摸到那些人的影子,”小洛的声音发颤,“他们不是不明白选择的重要,只是选的时候总觉得‘还有退路’,等到真的掉下去了,才知道悬崖底下没有垫脚的云。”
老道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酒葫芦,仰头灌了口:“所以老话说‘一步错,步步错’。可你以为的错误,在当时的处境里,或许已是能选的最好的路。”
“但错误就是错误。”小洛打断他,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清醒,“就像我现在身上的死气,哪怕有千万个理由,它也是我亲手沾染上的。世上没有后悔药,不能因为‘当时只能这样’,就把错误说成不得已。”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菩提子,珠子上的纹路仿佛变成了无数个交叉的路口:“那些死气里的追悔,不就是在恨自己当时骗了自己吗?骗自己‘没关系’,骗自己‘能回头’,最后把自己骗进了死胡同。”
老道收起酒葫芦,拍了拍小洛的肩膀:“能明白这点,就不算白沾这死气。错误不是路的尽头,是提醒你‘该转弯了’的路标。你攥着这珠子,不是要记住后悔,是要记住每一次选择时,心里那点‘不能骗自己’的清明。”
小洛指尖的菩提子微微发烫,像是在应和老道的话。他突然明白,死气里的追悔从不是诅咒,而是无数前人用性命写下的警示——选的时候清醒,走的时候坚定,错了就认,认了就改,这才是对选择最大的尊重。
就在这时,林子里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伴随着枝叶摩擦的沙沙声。一道青影从树后转出,月光恰好落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轮廓。
那是个身着青衣的女子,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梳着简单的双丫髻,发间别着朵白色的野花。她手里提着个竹篮,见到石桌旁的两人,脚步顿了顿,随即朝着老道甜甜一笑:“师父,我给您送件外衣来,夜里凉。”
声音清亮如溪涧流水,瞬间驱散了周遭几分沉郁的气息。
老道见了她,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阿芷,怎么跑来了?山路黑,仔细脚下。”
被称作阿芷的青衣女子走到老道身边,放下竹篮,这才抬眼看向小洛。她的眸子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清澈透亮,带着几分好奇,却没有丝毫戒备。
小洛在看清她面容的刹那,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说不清是为什么,这张脸分明是第一次见,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亲切。仿佛是分别了多年的故人,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重逢;又像是在梦里见过无数次,醒来时虽记不清细节,那份熟悉感却刻在心底。
他甚至觉得,她眉梢微蹙的弧度,紧抿唇角的模样,都像是在哪里见过千百遍。可这份亲切感,却与她眼中的戒备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让他心头泛起一丝莫名的失落。
“这位是?”阿芷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转头问老道时,手指还紧紧攥着老道的衣袖。
“这位是小洛小哥,路过此地。”老道笑着介绍,又对小洛道,“这是我收养的丫头,名唤阿芷。”他顿了顿,似乎察觉到阿芷的异样,补充道,“阿芷自小胆子小,见了生人脸就容易怯。”
小洛这才回过神,注意到她虽紧盯着自己,却丝毫没有被死气侵扰的迹象——寻常人靠近他三尺之内,总会莫名打颤,可她的警惕里只有对陌生人的防备,没有半分对阴寒气息的畏惧。
他有些窘迫地拱手:“阿芷姑娘好,无意叨扰,还望莫怪。”
阿芷没有回礼,只是飞快地眨了眨眼,声音细若蚊蚋:“师父,他……他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
老道拍了拍她的手背:“是客人,不是坏人。”
阿芷这才松开攥着衣袖的手,却依旧站在老道身侧,像只受惊的小鹿,随时准备躲回林间。
小洛低头看了看掌心的菩提子,珠子的温度似乎与方才不同了,多了一丝说不清的躁动。他不明白,为何她不怕死气,却对自己如此戒备?这份矛盾的态度,与那份深入骨髓的亲切感交织在一起,让他愈发困惑。
沉默在三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在耳边回响。小洛看着阿芷,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轻声开口:“阿芷姑娘,你……是不是见过我?”
阿芷闻言,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眼中的戒备更浓了:“没有!我从来没见过你!”她的声音虽大了些,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小洛被她激烈的反应弄得一愣,随即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抱歉,是我唐突了。只是觉得与姑娘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所以才……”
“亲切感?”阿芷皱起眉头,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可没觉得。你身上的味道很奇怪,让我很不舒服。”
老道在一旁见状,连忙打圆场:“阿芷,不得无礼。”又转头对小洛道,“小洛小哥莫怪,阿芷这孩子被我惯坏了,说话直来直去的。”
小洛摇摇头:“无妨,我明白。”他看向阿芷,眼神诚恳,“或许是我身上的死气让你不适,若是如此,我向你道歉。”
阿芷听到“死气”二字,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警惕:“你知道自己身上有死气?”
“嗯,不久前才知晓。”小洛点头,“还在想办法应对。”
阿芷抿了抿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只是转过头,不再看小洛。
老道见状,对小洛笑道:“小洛小哥,天色不早了,我让阿芷带你去青云观歇息吧,那里虽简陋,但能遮风挡雨。”
小洛看了看阿芷,见她没有反对,便点了点头:“多谢道长,多谢阿芷姑娘。”
阿芷依旧没说话,只是提起竹篮,率先朝着青云山的方向走去。小洛紧随其后,两人之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气氛依旧有些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