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声
晨曦,无声无色,却有其独特的质感。
陆沉的指尖最先感知到它。并非阳光的暖意,而是空气中尘埃落定的那份沉静,以及窗帘布料纤维在微风中极其细微的颤栗。它们传递着一种信号:夜已褪去,新的一天,如同过去三十五年中的每一天,开始了。
他坐起身,双脚落地的瞬间,冰凉的木质地板传来清晰的纹理,像一张熟悉的老地图,引导着他走向无需光明的世界。鼻腔里充盈着隔夜的、属于这个老房子的味道——陈旧木料的微涩,姨妈昨晚炖汤残留的淡淡肉香,还有从窗缝挤进来的,属于这座城市的、混合着尾气与植物的复杂气息。
脚步声接近,由远及近,带着一种特有的、略显拖沓的节奏。是姨妈。
一只温热的手覆上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没有言语,但掌心传递的温度和力量,是一种持续了三十多年的问候。陆沉微微侧头,用脸颊蹭了蹭那只略显粗糙的手,算是回应。
洗漱,穿衣。一切都在触摸和习惯中完成。牙刷柄的塑料触感,毛巾柔软的棉圈,衬衫纽扣冰凉的圆润。他的世界由无数个这样的细节拼凑而成,稳定、可靠,但也…仅此而已。
下楼时,楼梯发出熟悉的“嘎吱”声,每一级台阶的磨损程度都记录在他的脚底。客厅里,另一个人的气息和动静清晰可辨。是李文,他的表弟,或者说,更像是他的半个兄弟,半个向导。
“沉哥,醒了?快来,姨妈今天做了你爱吃的鸡蛋饼,刚出锅的,贼香!”李文的声音总是带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没心没肺的活力,像阳光下噼啪作响的火焰。
姨妈将温热的牛奶杯塞进陆沉手中,杯壁的弧度和温度恰到好处。她又将一盘东西推到他面前,烙饼边缘的焦脆触感和中心柔软的温热,伴随着浓郁的蛋香和葱油香气,钻入鼻腔。
陆沉拿起饼,用手指确认边缘,然后准确地咬下去。他吃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用味蕾和触觉阅读这食物的每一个细节。
姨妈看着他,目光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李文则在一旁大口吞咽,含混不清地说着学校里的趣事,偶尔会停下来,用手肘碰碰陆 Geng:“沉哥,昨天老班又点名批评那谁谁了,笑死……”
他不需要回应,李文只是习惯性地将他纳入自己的世界,分享那些陆沉无法亲眼看见、无法开口参与的热闹。
出门时,姨妈细心地替他整理好衣领,将盲杖递到他手中。杖尖轻点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是他在喧嚣城市中唯一的“眼睛”和“声音”。
“路上小心。”姨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永恒的叮嘱。
李文勾住他的胳膊:“走啦沉哥,今天得快点,不然赶不上早自习了。”
街道,是感官的洪流。
车轮碾过路面的低沉震动,远处工地的打桩声,各种引擎的轰鸣,自行车清脆的铃铛,行人匆忙的脚步声,夹杂着早餐摊油炸的滋滋声、豆浆的甜香、劣质香水的刺鼻……无数信息流涌入陆沉的感知。他像一块投入河流的石头,被水流包裹、冲刷,却又凭借着自身的重量和对水流的熟悉,稳稳地沉在自己的轨迹上。
盲杖规律地敲击着地面,嗒,嗒,嗒……这是他的宣言,无声地告知周围:“我在这里,请留意。”
人们的反应各不相同。
脚步声会下意识地放缓,绕开他。
低语声飘过:“是陆家那孩子吧?真可怜……”
“他姨妈和表弟照顾得真好,不容易啊。”
“这孩子也怪,看着挺干净,就是……”话语在同伴的轻咳中中断。
善意,同情,好奇,偶尔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回避。这些情绪像微弱的电流,通过空气的震动、气息的变化传递过来。陆沉早已习惯,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低着头,专注地“听”着脚下的路。
李文在一旁,时而抱怨路上的拥挤,时而跟相熟的同学打招呼,他的存在像一道屏障,过滤掉大部分不必要的干扰,也像一个翻译器,将这个鲜活的世界用声音转述给陆沉。
城市是平静的。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商店开门迎客,人们行色匆匆,为了生计,为了未来,奔波忙碌。一切都显得那么井然有序,安居乐业。就像一张巨大的、精美的壁纸,覆盖着所有可能存在的裂痕。
但偶尔,极其偶尔,当某种特定的频率——也许是某个尖锐的刹车声,也许是金属摩擦的刺耳噪音,甚至可能只是风中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穿透这层日常的喧嚣时,陆沉的内心深处,会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
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
非常轻,轻得像羽毛拂过水面,瞬间便消失无踪,几乎抓不住痕迹。
伴随着这丝不安,一些模糊的碎片会闪过脑海——或者说,是闪过他感知世界的那个“屏幕”。不是画面,更像是一种……残留的感官印记。
一片滚烫的、黏稠的红。不是颜色,是温度和质感。
一种被巨大力量挤压、撕扯的痛楚,深入骨髓。
耳边似乎响起过某种非人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嘶吼,随后是永恒的、吞噬一切的死寂。
还有一种……空洞感。仿佛身体里某个重要的部分,被硬生生、蛮横地……夺走了。掠夺。这个词莫名地浮现,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那场意外。童年的那场意外。他失去了视觉和声音,也失去了关于那之前的绝大部分记忆。姨妈说,是一场严重的车祸。医生说,是神经损伤。
但那些偶尔浮现的碎片,那些混合着灼热、剧痛和掠夺感的残留印记,似乎在诉说着一个不那么简单的故事。
这种感觉很快就会退去,像从未出现过。陆沉会重新专注于脚下的路,专注于盲杖传来的震动,专注于李文聒噪的声音,专注于面包店飘来的甜腻香气。他的日常生活平静无波,这些微小的异常,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难以持久。
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这种感觉。如何描述?一片灼热的红?被夺走的空洞?听起来更像是臆想。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诞。
也许只是创伤后遗症吧。他这样告诉自己。
三十五年了,这个世界以它独特的方式接纳了他,他也以他独特的方式适应了这个世界。他和姨妈、李文相互依偎,构成一个虽然残缺但足够温暖的小小宇宙。这就够了。
抵达学校门口,李文松开他的胳膊,拍了拍他的背:“沉哥,我先进去了,放学老地方等你!”
陆沉点点头,虽然李文看不见。他能感觉到李文跑开带起的风。
他熟练地走进校门,沿着熟悉的路径,走向教学楼。盲杖敲击着地面,发出孤独而规律的回响。周围是鼎沸的人声,青春期的荷尔蒙在空气中弥漫,带着各种复杂的气味。
他走进教室,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指尖拂过桌面,上面刻着一些模糊的痕迹,是前几届学生留下的涂鸦,也可能是他自己无意识中划下的印记。
窗外,阳光正好。他感觉不到光亮,但能感觉到空气中温度的升高,以及光线照射在皮肤上那微弱的暖意。
城市依旧喧嚣,生活依旧平静。
只是,在那平静的表象之下,在那无声的世界深处,那偶尔闪现的不安和模糊碎片,像一颗深埋的种子,在漫长的寂静中,等待着某个未知的契机,悄然萌发。
这寂静,或许并非永恒。
这平静,或许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宁和。
陆沉安静地坐着,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模仿着盲杖的节奏。嗒,嗒,嗒……像是在为这个无声的世界,打着不为人知的节拍。而那深藏的不安,如同一个潜伏的阴影,在他感知的边缘,若隐若现。
今天,似乎和过去的每一天,没什么不同。
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开始了改变。只是时候未到,无人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