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西沉,夜凉如水,霜风如刃,呼啸掠过。
顾惟清周身缭绕的璀璨流光摇曳不定,几近熄灭。
羽幼蝶倚在顾惟清怀里,仰头看着顾惟清毫无血色的脸庞,心中一阵刺痛。
“那人似乎并未追来,你要不要停下来歇歇?”羽幼蝶抬起素手,用纱袖轻轻拭去顾惟清额角的细汗。
顾惟清垂下眼眸,见她秀眉微蹙,似有深忧,便露出轻松笑意:“有幼蝶相助,我再飞三天三夜也不觉疲累。”
“这可不是逞能的时候,你感应那么敏锐,难道察觉不到那些邪修的踪迹吗?”羽幼蝶嗔怪道。
顾惟清失笑道:“你未免也太高估我,筑基修士若有意收敛气息,我岂能轻易探得。方才也是那人过于托大,我们才能侥幸脱身。”
言罢,他举目四视,不远处,一座山环水抱的小湖,已遥遥在望。
两人毫不停歇,御空飞遁数百里,脚下景物与先前空灵幽寂的山色已然迥异。
抬眼远望,只见翠屿环抱,薄霭氤氲,粼粼波光轻抚湖面;
朔风为山所止,湖畔芙蕖未觉寒意,依旧悠然盛开,朵朵清荷摇曳,景致清丽娟媚。
顾惟清由衷赞道:“好一处明山秀水,若无那些邪修扫兴,你我在此观风赏月,留连数日,岂非美事?”
羽幼蝶听闻此言,不禁喜溢眉梢,原来顾惟清也存有这般想法,两人竟心意相通,她心中情思如春水般,悠悠荡漾开来。
话音方落,顾惟清心湖陡生涟漪。
他微微凝神,沉吟片刻,旋即手臂一紧,将羽幼蝶腰肢紧紧搂住,身形骤起,仿若一道璀璨星流划破夜空,径直往那座秀美小湖疾掠而去。
转眼间,两人飘然落至湖畔。
羽幼蝶见顾惟清忽然改了心意,以为他一路飞遁,已然力不能支,这才急着寻地歇脚。故而甫一落地,她便急忙伸手欲扶住顾惟清。
岂料顾惟清却顺势攥住她的手,轻轻一带,将她护在身后。
羽幼蝶满心诧异,还未及细问,便听顾惟清沉声静气道:“阁下尾随我们这么久,若无恶意,不妨现身一叙。”
话音未落,两人途经的那片高空中,蓦然浮现出一方玉符。
旋即,那玉符绽出如水清辉,遍空漫洒。
清辉温润柔和,仿若春日暖阳,并不灼人眼目。
须臾,一位中年道人自那漫空清辉之中,如闲庭信步般悠然迈出,缓缓落至两人身前。
那道人方额广颐,面容儒雅,五缕美髯垂于胸前,随风轻动,更添几分飘逸风采。
他手持一柄素洁拂尘,拂尘丝缕如雪,轻轻搭于左臂臂弯处,身姿舒展,尽显从容之态。
中年道人将拂尘轻轻一摆,漫天清辉倏尔收敛凝聚,重新化作一枚莹白玉符,如流光般飞入他的衣袖里。
随后,中年道人左手捏诀,当胸竖起,面上带笑,语气温和:“两位小友,贫道稽首了。”
顾惟清亦微微一笑,郑重还礼。
中年道人和善地打量着顾惟清,笑言道:“贫道甫怀,暂任昭明玄府四方行走一职。因身负要务,未敢随意暴露行踪,若有失礼之处,还望两位小友海涵。”
言罢,甫怀道人自袖中取出一枚黑绶铜印,展露于二人眼前。
“此是贫道信物,请两位小友一观。”
这枚黑绶铜印通体泛着玄青光泽,印钮螭虎盘踞,四侧棱角分明,底部印面微凹,篆文阴刻“敕令四方行走怀”七字,望之正大方严,威仪隆重。
顾惟清初闻道人身份,心中满是讶异,待细细端详过印绶后,神色渐渐和缓,戒备也消散了几分。
随即,他依礼回敬,朗声道:“原来道长竟是玄府上修,明壁城顾惟清有礼了。”
他微微侧身,接着说道:“我身后这位姑娘,乃是印月谷,羽氏少司命。”
虽说已能断定这位甫怀道人当无恶意,顾惟清也只稍稍侧首,仍将羽幼蝶护在身后。
羽幼蝶对甫怀道人暗中跟踪之事,着实恼怒。可这道人气度清朗,神态端方,言行举止彬彬有礼,看起来也不像是奸邪之徒。
更何况,这人修为深不可测,如今双方相距不过数丈之遥,若真动起手来,自己与顾惟清怕是毫无胜算。
顾惟清一路长途奔波,早已精疲力竭,此刻调息养气为重,眼下先好言相待,避免与这道人起冲突。
一念及此,羽幼蝶也跟着盈盈答礼万福。
但羽幼蝶提防之意未减分毫,她不动声色地握住顾惟清的手掌,体内法力如春风化雨,丝丝缕缕地渡向顾惟清。
“顾少郎安好,羽姑娘安好,”甫怀道人先是温声问好,而后谦逊笑道,“贫道略通些粗浅神通,为玄府做些零散琐事,可当不得‘上修’这一尊称。”
顾惟清正色言道:“昭明玄府德明威重,煊赫至伟,府中修士济世安民,兴利除害,‘上修’之称,道长实至名归。”
甫怀道人听罢,昂首扬眉,目光灼灼,正声而言:“我辈修士,承天地浩然,纳乾坤灵华,得造化垂青,自当秉正持身,守八方安宁,护万民康平,此我辈之任也!”
双方道行虽差别极大,然顾惟清心境澄明,观人亦如照己,自是能听出甫怀道人此番言语,句句皆出肺腑,字字尽显赤诚。
再加黑绶铜印的气机绝做不得假,甫怀道人的身份当可确认无疑,顾惟清心中戒备已然消融大半。
他虽不知甫怀道人缘何至此,但念及邪祟肆虐,屠戮生灵,此等天怒人怨之事,这位忠厚长者绝不会坐视不理!
“敢问道长,远涉西陵原,所为何事?”顾惟清拱手叩问。
甫怀道人神色瞬间肃然庄重:“贫道此番寻来,实有紧急要事,欲求见两位小友的师长,还望小友能尽快为贫道引荐,以免耽搁大事。”
顾惟清正容道:“道长容禀,晚辈亦有紧急要事,欲向道长言明。”
甫怀道人微微一怔,初次相遇,萍水相逢,能有何等要事?
况且,纵有天大的急情要事,在数十万人命面前,也不足为重!更甚者,此祸端一旦蔓延,将席卷亿万生灵,酿成一场旷世浩劫!
然则自己有求于人,又怎好立刻推拒?
于是,甫怀道人按捺下心中疑惑,温声道:“小友但说无妨。”
“不瞒道长,得遇道长之前,晚辈刚从一名邪修手下死里逃生。”
“据晚辈探明的消息,有邪修六人,丧尽天良,施展邪祟法术,已致西陵原数十万生民惨遭屠戮!”
“此等暴行,天理难容,还望道长明鉴!只要能为百姓诛除恶贼,晚辈任凭道长差遣!”
顾惟清言辞恳切,掷地有声。
甫怀道人听闻此言,面色凝重,沉默良久。
他长叹一声,缓缓言道:“小友不必多言,烦请速速引我去见你家长辈。”
顾惟清讶道:“道长?”
甫怀道人肃声道:“小友有所不知,贫道正是为此事而来。”
“实不相瞒,贫道此前与三名邪修有过短暂交锋。”
“其中两人道行精深,不在贫道之下。若小友所言非虚,此番邪修势大,远超贫道预料,这亦是贫道急于寻得小友师长的缘由。”
“再者,邪修图谋之大,绝非等闲。一旦事发,必会祸乱苍生,致使无数生灵涂炭。未得见小友师长前,请恕贫道不能言明详情。”
顾惟清深施一礼:“只怕要让道长失望,我与羽姑娘便是西陵原上修为最高之人,其余众人皆无力应对此等危局。”
甫怀道人闻言,身形一僵,怔怔立在原地。
难怪自己祭出白元归真符,却只寻到两位炼气境修士。
起初,他还以为,西陵原的高明修士,皆隐匿于深山幽谷,离自己太过遥远,这才未能被归真符寻得踪迹。
如今想来,竟是大错特错。
他暗自懊恼,真不该将希望寄托于此,玄府舆图早有明示,西陵原灵机匮乏,哪里会有高明修士来此地修行?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拼尽一身修为,与那三名邪修殊死一战,哪怕与敌同归于尽,也绝不让那凶器重现人间!
可如今得知,那邪修尚有同党隐匿在外,若这六人合流一处,自己无论如何也难以抵挡。
数日前,甫怀道人偶然巡游至天门关,竟意外发现邪修踪迹。
他当即发出啸金令箭,向玄府同道示警,而后在关内等候许久,却不知何故,迟迟未得回音,只好孤身出关探查。
谁知竟让他获悉一则惊天秘闻,七绝赤阳剑现世于此!
事态已十万火急,片刻耽搁不得。
万一那些邪修携剑远遁,寻一处隐秘之地蛰伏起来,待时机成熟再携剑出世,这等凶器一旦重见天日,必会再演昔年血湮之祸!
是抽身而退,即刻上报玄府,保性命无忧;还是拼尽全力,甘冒性命之危,设法从邪修手中夺取凶兵?
这般关乎生死的艰难抉择,换作旁人,定要反复思量,犹豫良久。
然而,甫怀道人心念电转间,决意已定!
他神色一凛,沉声言道:“两位小友,甫怀有一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