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刘德行夫妇,钟二吕关好院门。
虽然时间已经不早,大家却都没什么睡意,就借着正屋灯光坐在院里聊会天。
张明四人没有古代的男女之防,钟二吕师兄弟也喜欢与他们说话,只觉得郎君与娘子们平易近人,可亲可敬,绝无高门贵族的可憎嘴脸。
张明道:“钟二兄,今早在崂山道上,你说想要从军,其实做道士也不错啊。”
钟二吕:“做道士有什么好?整日在那荒山野岭,躬耕劳作,哪比得上阵前杀敌,建功立业。”
庄四田对二师兄的志向嗤之以鼻:“前几年到处打仗,你咋不去投军?窦家打,刘家打,徐家打,如今李家天子平了天下,把他们都打趴下了,你倒想投军,即便能够投军,又跟谁打去?能建啥功业?”
张明知道庄四田说的这几家是指窦建德、刘黑闼和徐元朗,都曾闹得河北、山东一带战乱不断,大约让这小子记忆很深。
钟二吕有点脸红,不过他本来就是个红脸膛,倒也看不出来:“又不是我不想投军,要不是老娘还有师父拦着,我这会儿最低也得做到校尉。”
庄四田挤兑二师兄:“又吹牛,校尉盔甲就放在你眼前,让你来取了穿上?万一在两军阵前给一箭撂倒,就跟三师兄射野猪那般,下辈子再当校尉吧。”
钟二吕大怒:“你这小混蛋!要不是张郎君与三位娘子在此,非打得你下不了床榻。”
郑三品笑道:“那就请郎君与娘子们转过脸去,你只管揍这小子。”
钟二吕连道好好好,作势要打,庄四田于是服软:“二师兄饶恕小弟则个,再也不敢了。”
众人笑了一会儿,张明问道:“钟兄,你说要去投军,被老娘还有师父拦着,是怎么回事呢?”
钟二吕道:“说来话长。平时在山上就我师徒几人,也无人倾诉,郎君与娘子既不嫌弃,小人就说说吧。”
“我是平原郡人,现在听说改叫德州。我阿爷很早故去,是阿母拉扯我长大。我从小帮本地豪强家牧羊放牛,后来他们不要我了,嫌我太能吃,可怜我起早贪黑做那多事,不吃饱如何有力气做?”
“十六岁那年,我听闻窦王在乐寿起事,便想去投奔于他,想那军中总会管饱两餐,奈何阿母就是不允,言道我前脚走,她后脚即去悬梁,我如何能够离开?”
钟二吕沉浸在哀伤之中:“第二年阿母病饿而死,我把阿母草草安葬,家中只徒四壁,再无一丝留恋,我便往乐寿而去。”
“那一日天色将晚,行到一座山下,我带的一点点干粮也早已吃尽,树皮也难找到,都被人啃光。我饿得难过,暗想自己大约也要饿死,晚一步随阿母而去。此时,我看到有一老者倚坐在一棵树下,又像死了又像睡了,我走进一看,却是睡着的。看他怀里露出揣着的一块饼,我实在饿极,于是便伸手想去拿饼。”
“谁知老者一把将我手攥住,铁钳一般不能抽出,我急忙求饶,说我真的饿极。老者叹口气说,这杀人的世道!然后问我家住哪里,要去哪里,我便如实与他讲了。老者说,你去投军,也不过晚死几天,你只是有些力气,却不懂上阵厮杀之技,去了就是送命。”
“我说,窦王总能让我吃饱饭,做个饱死之鬼我也愿意。老者说,跟我走吧,我管你饱,再教你些杀人技,学会了你再投军。于是就被师父拐带到荒山野岭破道观里,武技学了些,仗也打完了。”
四个现代人都很感慨,乱世人命不如草芥,以前只是在史书里看到,今天却是由亲历者讲述。
张明道:“钟兄,万道长是救了你呀。”
钟二吕闷声道:“我知道的,所以我不忍离他,须为他养老送终。”
张明转向郑三品:“三品兄弟是如何来到崂山的呢?”
郑三品淡淡道:“我跟随师父只比二师兄晚几天。我是齐郡人,在我三岁时,阿爷被征召从军,随皇帝攻打高句丽,后来大军返回,终不见我阿爷归家,阿母日夜痛哭,没几年还是舍我而去。”
“此后东邻给我一块饼,西家舍我一碗粥,我自己学会打弹弓,偶尔也能打到野鸟山兔,终是没有饿死。”
三个女孩听到这里,几乎要为之落泪。
钟二吕接口道:“就是那年,师父刚收了我,带我回山,走到泰山脚下,看到一个小娃被几条恶狗追咬,三师弟,那时你才十岁吧?”
郑三品道:“是。”
钟二吕继续道:“师父便救了三师弟,带我们一起来到崂山,山中无岁月,算来已有七年了。”
聊了一会,林楠、陈墨和刘欣然有些犯困,回屋准备休息。
张明与师兄弟三人走进东厢房。
这座屋子有一明两暗三个房间,张明里外间都看了一下。
万道长和何顺住一间,他们早已睡下,呼噜声震天响,张明不去打扰。
另一间卧房两张床榻,榻上都用细竹竿悬挂着葛布蚊帐,把蚊帐掀开一条缝隙,探头看看,都铺着芦席,还有一床薄布衾和一只竹枕。
张明看完,点点头说道:“这里还行,不过你兄弟三人只有两张床榻。”
师兄弟三人都默默看着张明的动作,觉得张郎君身为一国皇子,地位那么尊贵,还亲自过来察看他们的住宿情况,这般关爱,令他们口虽不言却心中很是感动。
庄四田端着油灯跟在郎君身旁,笑得两腮露出酒窝:“我和三师兄睡一起就好,我占空很小的。比在观里好多了呢,还有帷帐,都不用点上驱蚊绳。”
张明问道:“驱蚊绳,是用来驱蚊的吗?怎么做的?”
四田说道:“好叫郎君知道,端午前后,把莽草还有艾草阴干,少加一点雄黄,搓成草绳,用时将绳子点着,冒出烟来,就能驱蚊啊。”
张明又问:“管用吗?”
四田道:“管用的,我们夏天都点这绳子,不过总还有些个命硬的会叮人,嘿嘿,那就打死它。”
张明笑了笑:“呵呵,四田不要高兴得太早,秋后的蚊子才叮得更狠。”
他又对钟二吕道:“今晚睡得迟,我担心明早起不来,如果钟二兄看我明早辰时中还不起床,就唤我一声。”
钟二吕道:“郎君劳累一天,睡得又恁迟,随便睡到几时,何必早起?”
张明道:“那怎么可以,明早你要远行,而且又是为我奔波,怎能不为你送行?那张某成什么人了。”
三兄弟再次感动,钟二吕道:“小人多谢郎君。”
张明一摆手:“你兄弟今后不许对我自称什么小人,嗯,再也不许。”
本来在道观时,张明就想与道长这四位徒弟以兄弟相称,但想想还是没说出来。古代社会,礼法森严,阶级鸿沟,很难逾越,就算你这么提议,他们也不敢接受,因为身份差距太大。
你可以叫他仁兄贤弟,你是以上位者表示礼贤下士,但他断然不敢这么称呼你,他如果敢顺杆往上爬,那就是不识抬举,僭越逾矩。
或问,张明和刘德行,他们一个是皇子,一个只是县令,身份差距同样很大,不是也称兄道弟嘛。你要知道,他们一个出身范阳张氏,一个出身彭城刘氏,同属于世家大族阶层。
而且张明是外国王爵,不是大唐皇子,交卸使臣差事之后,也就不再具备王爵身份。当然皇帝必定要给他大唐官爵,那也就成了大唐的官员,更算是同一阶层。
张明又道:“钟二兄,你可还记得,方才你又说起过你的志向,小四田还笑话于你。”
兄弟三人不由微笑,钟二吕揉揉四田丫髻:“这小子,懂得啥?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
四田本要顶嘴,想到二师兄明日就要远行,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算了吧,给他个面子。
张明继续道:“钟二兄,我来问你,如果有这个机会摆在你的面前,你还会有那初心吗?”
钟二吕眼睛一亮,有些不敢置信:“郎君是说,二吕此行,有从军机会?但不知机会何在,望郎君指点一二。”
张明道:“其实二吕兄你应该也能猜到,刘明府叫你和阿良前去长安,是为他递送奏章。我说与你听,你要心里有数,你到长安,大约会让你拜见皇帝,而且有很大可能,还会见到太子,就是你说的告示里的太子。当然,也许你见到他时,他已不是太子,而是天子。”
兄弟三人都很吃惊,钟二吕问道:“郎君如何得知?”
我靠,说走嘴了,真的酒上头了吗?张明忙补救道:“是我想当然的,这句话只有你我四人知道,万不可说与他人,以免引来祸事,二吕兄切记。”
钟二吕点头应诺,双眼有些热切,看着张明。
张明道:“二吕兄到京之后,无论太子召见,还是哪位高官问询,你只管据实回答,不要多想,平时如何就如何。然后不必着急回程,静等几天,如我所料不差,可能会有一位将军率领一批兵卒前来即墨,此后你可与他们一路随行,朝夕相处,以钟二兄的聪明,当知道如何做。”
钟二吕两眼越来越亮,待张明说完,深施一礼:“多谢郎君指教,如二吕能得偿所愿,誓不忘郎君恩德。”
张明扶起钟二吕,微笑道:“不需如此,这是二吕兄的造化,就看你能否把握住机会,我们都看好你。”
钟二吕重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