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道士与和尚【4k】
医馆门敞开,一对夫妇踉跄而出。
妇人面如死灰,手上攥着药方,指尖微微发颤。
男人低眸,抿唇不语。
忽地,一阵清风拂过,刚开出的药方子就从手中溜走,妇人捂嘴呜咽,终是崩溃痛哭。
“夫人!”
男子一把扶住,声音发哽:
“莫要紧,莫要紧……”
话说着,他自己也红了眼眶,只得将颤抖不止的妇人紧搂入怀,任泪水浸透衣衫。
不远处,一深巷拐角,陈修广露出半边脸,注视着自己前世的父母,神情复杂。
待二人走远,他悄悄出来,接过那张到处飘的药方子。
“人参、白术、白茯苓、当归、川芎、白芍药、熟地黄、炙甘草……”
他嘴中默念,推开了医馆的房门。
一进去就瞅见一灰白发的老头,拿着铜针给自己扎穴,他眯缝着眼,手上动作不带一丝犹豫,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个经验老道的老中医了。
“哪儿不舒服?”
老头闭着眼,铜针扎入小臂,竟是从这一头穿到另一头。
“老先生,我想问问,刚刚那两口子是啥子毛病?怎么哭成那样。”
老头闻言,睁开半只眼,打量了一眼这位客人,紧接着又闭上。
“去去,不看病上一边去,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陈修广回头看了看身后,无一人等待。
他掏出几粒碎银子,放在桌子上。
“老先生,行个方便。”
一听银钱落桌的声音,老头脖子一挺,连眼都不见得张开,一胳膊全搂到桌子下面。
“怀了快三月的孩子没了,叫你你不伤心吗。”
“孩子没了?”
陈修广瞳孔一缩,闪过鱼目的苍白。
“大惊小怪,孩子没了不很正常,能怀上就不错了。”
老头没好气道,这人看上去少说也有三四十岁了,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陈修广耐心又问道:“老先生,那孩子怎么没的?”
“我哪知道,准是吃东西不注意,或者不小心磕着了呗。”
没有听到满意的答案,接着,陈修广又递上些碎银。
老头见状,忽地一改口,一本正经道:“老夫我行医近五十年,也没见过这种情况,那孩子长得好好的,可不知道为啥子突然整个瘪下去,跟放了血似的,你没发现那妇人肚子也没了,这年头,怪事一件接一件。”
老头这时睁眼,却见医馆中早已经没了人,只剩那扇门吱吱作响。
“欸!别走啊客人,你还有啥要问的不!”
…………
“果然一条时间线上只能存在一个我,还以为会出现两个我呢。”
陈修广漫步街头,思考着医馆中之事,像一个普通的百姓融入人群。
抚扬县不愧是郡治所在地,即便血诏门余孽惹是生非,搞得到处事态焦灼,可终究也只是在外围掀起波浪罢了,把守森严的抚扬县如座铜墙铁壁的堡垒,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此刻街头人马密集,好不热闹,眼看乡试的结果算着日子马上要下来,许多人慕名而来,人流比以往还要大。
陈修广也没想到自己前世的父母会在郡城中住,倒是给他省了再去找一趟宋无阳的功夫。
边走边散步,紧张的日子终于过去,也没必要那么着急,他随地找了处茶馆喝上几杯茶水,吃了一些糕点。
茶馆中有唱戏的班子,驻留听了好一会儿,直到等外头有人吆喝,他这才不紧不慢的出去。
不用猜,肯定是来放榜了。
偌大一县城里,你叫他去找宋无阳等人在哪也不好下手,反正都会去看放榜,在那里汇合也不迟。
天空的西北方向,太阳刚有了下落的趋势,陈修广赶着热劲儿,来到城南角。
搁老远一望,人头攒动,有欢声也有悲语,不少身穿华丽服饰的富贵人家靠前些,手下的壮丁拦着拱怂上前的百姓们,护着自家主子的安全。
在科举放榜前挑选女婿,早就成了富家人的一种习惯,老百姓们也见怪不怪,并没什么好抱怨的,反正又不是看不清榜,没必要去争论出个所以然。
陈修广挤过熙攘的人群,来到乡试放榜处。
红纸黑字,密密麻麻的名字排布其上。
“怪了,不应该啊,难道落榜了?”
他眉头微皱,陆云芝、韩勇国等人都找到了,可目光自上而下扫过,却始终未见“宋无阳”三字。
他从大队伍中撤出来,寻了处高地观察,他快速掠过人群,很快找到了熟悉的服饰。
是长治书院学子们的统一服饰。
而在这些人中,却也没有发现宋无阳。
“这孩子上哪去了?”
约莫过去好久,等所有长治书院的学子看完放榜,陈修广跟在他们后面回到了一所客栈。
客栈内,几名书生正围坐闲谈,并未去看放榜。
陈修广扫视一圈,不见宋无阳身影。
“这位兄台,你可知你们书院的宋无阳去了何处?”
他索性拦住一名书生问道。
那书生面露疑惑,见面前此人衣着典雅,语气柔和,想来也是位高之人,没有选择视而不见:
“宋无阳?那是何人?”
陈修广一怔,只见他问的这位书生又拉住另一人:
“刘兄,你可知道咱们书院有宋无阳这一号人物?”
对方摇头。
“宋无阳?从未听过此人。”
两人的对话,可是把陈修广听得心头一沉。
“就是你们这届的案首,你们不知道?”
“案首?这位先生,我们这届的案首叫杜梓,并不是您口中说的宋无阳。”
“杜梓??”
这时,陈修广恰见于渊从楼上下来,他如见了救命稻草,连忙上前招呼。
于渊脚步一顿,看见是前辈来了,心中顿时一喜。
陈修广则是传了句音,将其叫到了外面。
“宋无阳?没听过啊前辈。”
“没听过?就是之前在队里和交际最多的那个。”
“前辈,您说笑了,晚辈我虽本领学得不精,脑子可不笨,您哪跟我们这些一般人说过话啊,更别提交际了。”
“倒是看您和杜梓说了几句话,莫非前辈说的是他?”
于渊眼神古怪,陈修广盯着于渊的脸,试图找出一丝玩笑或伪装的痕迹,然而对方神色坦然,不似作伪。
他耸耸鼻,没有谎言的味道。
陈修广沉默片刻,为了不显奇怪,跟于渊聊了一些有的没的,于是转身离开,走入喧嚣的街市。
温煦的阳光照在他脸上,却映出一片冷意。
……………
夜,书院的大伙儿都进了梦乡。
明日则是归乡日,他们在这抚扬城待了近一个月,该转悠的地方也都转过了,再留在这郡城中也无事可干。
还有一点,某些人家中怕是很快会有人登门造访,或送礼套近乎,或来走个关系,他们也得回去提前准备应对,好好考虑下将来的仕途之路该如何走。
这间客栈并不对外开放,是长治书院专门修来给他们歇息的。
有几人尚未就寝,他们是打杂的下人,正连夜收拾着东西准备出发。
呼——
一间素色调为主的寝室中,呼吸声绵长悠扬,塌上卧着一睡姿优雅的绝美女子。
一道金光从头顶上照射下来,接着竟神奇地长出树干类枝状物,一直延伸到房梁穿过天花板来到室外,结出金色硕果。
陈修广坐于瓦片上,将陆云芝的记忆从头到尾理顺。特意把所有本该由宋无阳出场的片段挑出来,全部浏览了个遍。
无一例外,都变成了一叫杜梓的陌生人模样。
“不像是单纯的篡改记忆……更像是修改认知?”
“难道是这县城的城隍出手?”
“不,不太像。”
像是以神力入梦,陈修广做过类似的事,单纯剔除一段记忆,再编造一段新的就已非常困难。而将对一人的认知从底层更改,并且不影响正常生活,怕是以单纯的入梦手段不好完成。
“要不去拜访一下这县中城隍?”
他忽然想起当年在广天城时,那位郭城隍见到他,误以为他是什么神官下凡,对自己毕恭毕敬,说不准这里的城隍也会如此。
身随心动,转眼间,他便向着这城中城隍庙遁去。
没一会儿,抚扬县城隍庙。
陈修广站在空荡的庙前广场上,这里布局和当时袁申为他修缮的有些类似,整个是露天设计,分别设有正殿与偏殿。
正殿供奉的是此城城隍,偏殿里只有两座巨鼎香炉。
毕竟是郡城,这样建也是方便香客拜神。
“连城隍也解决了吗。”
面视神像,这尊德高望重的老爷子石像,此刻双目空洞,金漆脱落。
与在柳林村遇见的柳神像一般,已经是个“死”神了。
他指尖抚过供桌上檀香的积灰。
还有余温。
“一城百姓拜了个死庙,这神力又上哪去了。”
“还有宋无阳……”
怪事一件接一件,不论如何,陈修广的直觉告诉他,此地不能久留了!
有了逃离想法的一瞬,恰有轻风袭来,他耳廓微动,身后传来一熟悉的声音。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可是忘了带香钱?”
略显沙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的瞬间,陈修广浑身血液仿若凝固。
这声音他化成灰都认得。
忐忑转过头,虽然不再是破布制作的袈裟,但那张假惺惺的老脸他不会认错。
‘净廉?!他怎么在这?’
见到这妖僧的第一反应,他颤抖得嘴都合不拢。
‘不,冷静,他现在根本不认识我。’
强压住内心的紧张,陈修广缓缓开口。
“呵呵,你说说,糊涂了糊涂了,我这就回去拿。”
他一步步挪动身子,控制着目光不去看这位枯瘦和尚。
但经过他身旁时,却被一手拦下。
“阿弥陀佛,老衲手上正有多余的斋饭钱,施主拿去用吧。”
净廉慈目笑道,陈修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接了过来。
他迁就着在神像前跪拜,天冷嗖嗖的,地面又凉又硬,明明已是雷霆难摧的妖身,不知为何现在却是磨得膝盖生疼。
“大师,您这么晚了还不回去,来这做甚。”
净廉呵笑:“施主,这问题老衲也想问您呐。”
他顿了顿。
“老衲在等一友人,一情同手足的友人。”
净廉又道:
“呵呵,施主,您为何这个钟头来,老衲就不追究了,只是想听您说说,您觉得,如果一个人从出生开始,便为人傀,做着自己不想做的事,那么这人还有活着的意义吗?”
陈修广闻听,连连皱眉。
‘这秃驴怎么一点没变,从十几年前就神经兮兮的。’
“当然是活出自己想要的人生才是。”
陈修广留下一句话,直接站起身欲要离开。
他没时间跟他废话了,短短接触的这几秒,他能感到净廉对他并无恶意。
只是现在来说,是这样的。
离踏出庙前的广场只差几步远,净廉依旧跪坐在神像前毫无动静。
可还没来得及高兴,忽然,他只觉一股滔天杀意如潮水般涌来,压得身上的鱼鳞本能竖起,手心处一巨鲲图腾显现。
陈修广脚步一顿,抬眼望去。
残月之下,一道高挑身影立于石阶尽头。
随着踏踏脚步声逼近,待看清对方时,陈修广见到他展现出的惊骇,丝毫不亚于见到净廉。
这人一身破旧道袍,袖口撕裂,露出枯瘦如柴的手臂,脸上密密麻麻的麻坑在月光下泛着青灰。
是第一世那麻脸老道!
“等会,这是?!”
随着月色照亮老道的脸,那一双浑浊的眼珠却亮得吓人,瞳孔呈罕见的金色,正直勾勾钉在陈修广脸上。
他哪能不认得这双看了十几年的眼睛。
陈修广心中骇感全无,顿时眼神冷厉起来,面色一沉。
回头看看,净廉也缓步凑了上来。
联想净廉刚刚说得话。
道士与和尚,原来是一伙儿的。
麻脸老道的声音还有猥琐得要死,说道:“来晚了,窃取神格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要慢。”
他咂了咂舌:“和尚,你这【妄禅识音】行不行啊,怎么漏了一个?”
“阿弥陀佛,老衲的这一神通从不失手。”
“不过弊端,倒是真有一个。”
净廉平静目视陈修广。
“施主,你我是不是在哪见过?”
闻言,陈修广心神剧震。
因为他骇然发现,自己的思维好似停顿,脑中的记忆好像幻灯片,竟直接投射到了半空。
“义命由己,这可是施主你亲自说的。”
“四字金身不可违,若不秉持初心,金身自毁。”
“天朝的官,便要听天朝的话。”
………
画面戛然而止,陈修广双手撑地,趴在地上剧烈干呕,眼中流出血水。
“怎么样了?”
一旁的老道却好像完全没有看到方才投射到夜色中的画面,询问道。
净廉面色凝重,眼神一瞪,陈修广的身体直接爆成残片,徒留一摊血水。
“无事,走吧。”
他冷冷道,只留老道站在原地。
“真是的,好歹也是只有荒兽血脉的精怪,养着多好,真是暴殄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