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往学宫的道路上,余歌沉默地背着妹妹,跟着眼前少年的脚步走。
他已经十分确定,已经有人在盯着自己,自己很可能快要死了。
也许是那位覆灭自己整个家族的剑宗宗主,也许是那位阴狠可怕的太上皇帝。
因为偏偏在离敌人最近的地方,余欢体内的血脉暴动了。
今夜,连天空中飘来的花瓣都是血腥的。
但他有种异样的感觉,有些东西告诉他,要继续往前走。
比如眼前少年坚定的步伐,比如“我一定会救活她”这句话,他说出口时,是那么的真诚。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所以余歌已经不在乎死亡,只是埋头奔跑着。
一只黑猫从禁城中飞跃而出,太子赵澄收到急令,下令封锁帝都八道城门。
帝都之外,京畿守备军从四面八方赶来。
禁城出动了足足四十位奇山境供奉、一位魁峰境供奉。
原本男女云集,华灯宝炬的坊市瞬间变得冷清。
红尘客栈里,一名小厮对禁军首领说道:“打斗倒是没有,只瞧见一男一女,那女的突然晕倒在地,两人随后跟着另一位客人走了。”
禁军头领问道:“往哪走了?”
禁城的一座城头上,南君故静静站着。
他的姿态像一只鹰,视线越过鼓楼,紧紧看着集贤路的人影。
集贤路空荡荡,只有那三个人,往学宫的大门跑去。
“就是他们了。”
南君故眯起了眼睛,正在考虑要不要出手。一只枯槁的手按住了他,穿着龙袍的佝偻老人也越上城头,盯着那边。
“劳你费心了,南宗主。那不是你能出手的地方。”老人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你不小心杀了他们,我的龙脉怎么办?”
南君故侧头看着老人,点点头,按住剑柄的手松了下来。
剑宗宗主在学宫门口劫人,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何况春祭在即,他本不应在京都露面,以免勾结皇室落人口实。
那佝偻老人阴恻恻地笑了,吹了一声口哨,一只眼泛绿光的黑猫跃上城头,趴在他怀里。
老人抚摸着黑猫,举起它的一只脚,从上面掐了一截锋利的爪甲。
爪甲变得透明起来。
爪甲在他手中弹了出去,在夜空中无声无息,将气机完全隐藏,即便是绣岳境高手也无法察觉。
此爪一旦击中,不会有伤,但会留下一道极其难以察觉的烙印。
真是奇异的招式。
南君故见此,有点出乎意料。
上元节天气有些干冷,奚月明快步走在集贤路上,布鞋有些破,在青石地板上啪嗒啪嗒。
而余歌则几乎匍匐地背着余欢,这少女的双手耷拉着,荡来荡去。
在这条长街上,余歌想了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一同修炼,上山打猎,迁居,再迁居。
最后定居在建宁,也是余氏一族最后的坟墓。
从出生起,就注定是异种的兄妹,直到生命中的最后一刻,都在奔逃。
余氏一族,早已对失去的皇位无感。可五百年来,朝廷一直在秘密追查,犹如梦魇。
若兄妹一死,当初那件事的真相,将完全淹没于历史的长河之中。
奚月明已经在心中默默盘算好,请文苑的先生以更为强大的浩然真气帮余欢压制暴动。
两根神柱在微亮的夜晚中接近了他。
奚月明没有抬头,三人越过神柱。
文柱此时竟亮了起来,[临渊慎行终为君子],变为八个水墨大字蹦出,悬在空中,然后重叠。
八个大字融成一团水墨,随之又变成了一个新的字:
原。
原字赫然膨胀,悬浮在三人身后。
夜空中有一个用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飞行物飘了过来,被水墨大字弹了回去。
远处的城头之上,佝偻老者与剑宗宗主相顾无言,像他们这样的强者,此时脸上也充满惊骇之情。
须知那黑猫的爪甲是至阴之物,再辅以佝偻老者的功法遮蔽气机,找遍整座穹庐山,也寻不出一座阵法能够察觉到。
那石柱到底什么来头?
佝偻老者放了黑猫下去,传令所有供奉将学宫围的水泄不通。
奚月明三人费了极大力气,登上石阶,推开了学宫大门。
文苑之内,尚有几座楼阁亮着灯,奚月明找到“白鹿阁”,这里是学士路风马的清修之地,奚月明叩响了门,大声说道:
“学生武苑奚月明,斗胆恳请路夫子相救!”
说罢,奚月明俯首贴地。
余歌背着少女,站在他身后,随即也将少女放在地上,跪了下来。
阁门被一阵风吹了开了,一位面容颇为苍老的男子走到门槛边,凝视着躺在地上的余欢。
良久,路风马说道:“带她进来吧。你这孩子,善心太重!”
奚月明一喜,抬头说:“谢过夫子!”转头又对余歌说道:“兄台,快将这位姑娘抬进来,有希望了!”
路风马听奚月明说话,心想又是一对有情人,想到了一些往事,唏嘘不已。
余欢躺在床上,路风马抓着她的手腕沉思。
余歌跪在床边,期盼地看着妹妹的脸。
而奚月明则站在一旁,关心地看着。
只听“咦”的一声,路风马闭上眼睛,叹息道:“普天之下,如此强大的血脉力量,非皇室的禁忌之力莫属。你二人是何身份?如实说来吧,我不会随意出手救人。”
余歌听闻路风马的语气,似乎妹妹是有救了,颤声道:
“小子回前辈话,我妹妹确实身负禁忌之力。此血脉来自五百年前的汉太子赵余,他天生神异,但因为遭到构陷,失去太子之位,无奈发动了叛乱,叛乱失败后,牵走一条龙脉逃了出去。赵余的后代改姓余,从此隐姓埋名生活了数百年。
皇帝得位不正,一直派人暗中寻访,欲想夺回龙脉。龙脉原本就是太子赵余发掘,先祖有命,我们便誓死守护至今,不愿交出。直到数日之前,剑宗宗主竟找上门来,将我余氏逼到绝路,我父亲也为了掩护我二人,施展了搏命秘法,如今便只剩我和妹妹。
料想皇室与剑宗必然不会放过我们,我便一路北上,来到帝都,欲先渡过风波,但却没想到……妹妹却突发重症。
此症是害命的。我愿当牛做马,求前辈救活我妹妹……”
路风马眼神怜惜地看着余欢,说道:“也是一对苦命兄妹…………世间自有公道,如果没有,我路风马愿管这个闲事。”
随即看向这位原本温柔可爱的少女,说道:“活下去吧,你不该死。”
说罢,路风马摊开手掌,掌心凝聚出实质如水的浩然真气,汇成蓝色的微小海洋,一股作气,全部沉入余欢的全身经脉。
躁动不安的禁忌之力被如此浩瀚精纯的真气镇压,进入了沉睡。
余欢慢慢地从晕厥中醒了过来,可怜巴巴地看着余歌,说道:
“哥哥,我……”
余歌赶忙握住了她的手,轻声说:“没事了,不要说话,好好休息。”
路风马损耗极重,叹了口气说道:“这禁忌之力存在于她的经脉之中,虽然暂时被洗刷一空,但终究不会殆尽,犹有再生可能。”
余歌说道:“多谢前辈大恩,我余歌……实在无以为报,更不敢奢望能够根治此症。”
路风马摆了摆手,说:“其实哪里算病症?只不过这力量太强,她的身体无法承受。倘若将来修行有成,说不定能够完全掌控。就算不成,我再镇压一次又何妨?”
奚月明站在一旁,发自内心地为余歌兄妹高兴,拱手说道:“承蒙前辈大恩相救,姑娘必能后福绵绵。”
“你与他们是什么关系?”路风马回过头来和奚月明说道。
“不过萍水相逢。生死离别之间,学生同样想管闲事。”奚月明想了一会,答道。
“好小子,是草船借箭,还是病急乱投医?”路风马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含笑说道。
奚月明憋着笑,长揖及地,说道:“不是箭,也不是医,路夫子是学生的救命稻草。”
路风马转为哈哈大笑,问道:“你的救命稻草?”
“正是!奚月明愿效忧劳,无需相识,更何必亲故!”
只见奚月明神情肃然端正起来,认认真真地说。
余歌听闻此话,甚是感激。将妹妹安抚好之后,转过身来问抱拳问道:“还没问过阁下大名?”
奚月明拱手施礼:“在下奚月明,青州琅琊人氏。”
余歌对答道:“建宁余歌,代舍妹余欢跪谢路夫子、奚兄救命之恩。”
将人扶起,奚月明说道:“二位可先随我回飞鸟居,等余姑娘的伤势将养好了再作打算。”
余歌略作迟疑:“实不相瞒,我兄妹二人此刻仍然命在旦夕。当年我先祖赵余率领部下攻打帝都,皇室便已有宝物能够探知禁忌之力,如今我妹妹体内力量突发暴动,皇室早已经察觉…………在下已然心满意足,不敢再逗留,拖累了你们。”
学宫二人一惊,陷入了沉思,气氛顿时安静起来。
路风马紧皱着眉头:“若是如此,你们更应该留在这里。我想必朝廷已经封锁了城门,放眼整个帝都,能兜住你们的地方,惟有学宫。”
奚月明心想,将龙脉交出,或许能换来一条退路,但不好意思明说出来。
“你不必再说,出了学宫,便是死路一条,当下安心跟着奚月明去休养,在学宫待一阵子,皇室不可能一直封城,他们寻你不得,等城门开了,我再请示祭酒大人,以悬空舟送你们出城,没人敢管。”路风马不等余歌回答,又斩钉截铁地补充道。
“对,这段时间,你们尽管安心。”奚月明说道。
“届时,由我和祭酒大人替你们盯着禁城那边。”路风马又说道。
余歌闻言,心下更感压力,只觉得整座春秋学宫都因为他担起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有这种想法的,也不只他一人,但事已至此,学宫必将保他余氏兄妹到底。
路风马冷哼道:“少年人,要对春秋学宫的实力有信心啊。”
如若要站在学宫的对立面,那么他将要面对的,是从那位至高无上的圣人祖师开始积累了万年之久的深厚底蕴。
谁惹的起?皇帝也不行。
数万年中,有不少人撼动过春秋学宫的根基,但最终下场都不怎么样。
事实也会证明,春秋学宫,远不止表面那样简单。
……………………………………
带着余歌、余欢二人去了飞鸟居,为他们备好食物,奚月明便暂时告别,独自待在精进楼。
他沉下心来,静静想着。
余氏兄妹接下来会怎么样,似乎不必过分忧心,走一步是一步,多加照看便是。
接下来的春祭,以自己目前的境界实力,好像也插不了手。
回归琅琊一事,以自己这微小实力,不得不暂时搁置。
而突破绣岳境,完成崔离先生的嘱托,则还有很远距离。
想着想着,奚月明从腰间拿出了那枚盈字绣结,在手里轻轻摩挲着。
一种奇怪的感觉令他时不时就想拿出来看一下。
闭上双眼,楼外吹起了风,将双扇门关了起来。
《君子九思》内功在缓缓运行,气海内第一座山峰逐渐开始充盈。
而《风林火山》这几日也没耽误,修炼到侵略如火式。接下来的不动如山式,为武苑唯一的防御剑法,真气损耗较大,还需要在丘垒境界再进一步才能完整地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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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裴盈乘着家中马车,去学宫门外等候。时间缓缓过去,日上三竿,还没见到一个人影。
其实春秋学宫里的人,贵精不贵多,即便经常外出历练,一天下来,门口见不到人也是很正常。
来到神柱之下祈愿拜师的年轻人逐渐多了起来。
彻夜未归的项一鸣、魏尚、吕狂三人喝了个烂醉,互相搀扶着走了过来。
“咦,这莫不是裴姑娘?那天和我们一道回帝都……”项一鸣指着裴盈,靠近过去。
裴盈捏着鼻子,款款施礼,说道:“见过三位仙师,裴盈有礼了。还未来得及谢过当日的救命之恩,这些是敝府特制的元宵点心,送给你们。”
众人皆大喜,仰天长啸,尤其以项一鸣最为壮怀激烈:“岂是为了好处才救人!”说罢拿起点心就吃。
“仙师稍等,我这里还有一封信,可否帮我捎给奚月明公子?”裴盈眼睛闪闪放着光,递了一张精心包裹的信封过去。
“哈哈哈哈,裴姑娘叫我们仙师,却称奚师弟为公子,可真是见外。”众人收好信,又搀扶着往学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