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霞光满天。

　　明信坊内炊烟袅袅，孩童嬉戏于巷陌，欢声笑语盈盈。

　　鱼米街，左数第三户，院内。

　　李卫趴在地上，张牛以泰山压顶之势坐在他的后背，两手向上拉提着他的下巴，厉声道：

　　“你小子到底说不说？”

　　李卫即使被拉着脖子，仍一副正义凌然的姿态，从只能张一条缝的嘴里挤出慷慨就义的话语：

　　“人生自古谁无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张牛听了，冷笑一声，鼻孔出大气，手一挥，喊道：

　　“刽子手，上酷刑！让他知道厉害！”

　　早已候在一旁的王舟点点头，利索地抽出一根鸡毛，在李卫面前摇摆，一副于心不忍的样子：

　　“下辈子做个好人。”

　　说罢，就用鸡毛挠李卫的鼻孔。

　　顷刻，李卫忍受不住瘙痒，频频喷嚏，涕泗横流。张牛放声大笑，手又一挥，示意王舟停下，诘问道：

　　“给你小子最后一个机会，这几天满面桃花，到底是什么缘由？如果若再不开口，可就不只是鸡毛之刑这么简单了！”

　　王舟会意，转到李卫后面，将他的鞋子脱去，下最后通牒。李卫感到两脚一空，心大惧，哀嚎：

　　“小的冤枉，真的没有！”

　　“还说冤枉！看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刽子手，给我狠狠的挠！”张牛下了死命令。

　　王舟撸起袖子，准备大挠一场。李卫看不到背后，无计可施，自知难逃此劫，千钧一发间，大喊：

　　“我说，我说！”

　　张王二人听了，停下酷刑，面露喜色。

　　李卫故意压着喉咙：“牛哥，我的胸都被你压扁了，这样没法好好说。”

　　张牛听了，信以为真，就从他身上下来。李卫缓缓站起，拍拍尘土面向屋内，假意入屋详谈。趁两人不备，突然一个平地后空翻，接着丝滑转身，往屋外跑去。

　　这种动作，在半个月前的他们看来，都还完全不可想象。但自从师傅给他们开了道关，就渐渐地得心应手了。

　　“不好！”

　　张牛拍着大腿，懊悔不已。李卫边跑边转头，贼眉鼠眼地笑道：

　　“嘿嘿，肥猪，你还嫩了点！”

　　接着，沉闷的一声响，他与门口突然出现的人撞了个满怀。

　　张牛指着李卫被撞得七倒八歪的样子，笑的合不拢嘴：

　　“哈哈哈，看你那熊样…”

　　话到一半，他忽然看清了来者的样貌，笑容即刻凝固：

　　“师、师傅，你怎么回来了…”

　　师傅的目光在忽然安静的三人间转了一圈，撂下一句：

　　“出工。”

　　又转身出门去了。

　　……

　　三人跟着师傅兜兜转转，暮色苍茫之时，终于到了今夜的目的地。

　　天道院，偏院的侧门。

　　“竟然是这里…”张牛左顾右盼，望着飞檐翘角，惊讶的有些呆滞。

　　“师傅这些活计都是从哪里接来的…”李卫小声向王舟嘀咕：“连天道院的活都能接到？”

　　王舟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他虽是第一个拜入师傅门下的徒弟，但对师傅的了解，并没有比张李两人多多少。接触愈久，反而觉得师傅愈加神秘了。

　　“天道院…”

　　月上墙头，众人近门。

　　以他前世对国企的了解，这种外包的工作如果不是有什么门路，普通人一辈子也接触不到，更何况是没有什么招投标、公平竞争可言的奉天朝。白天在选拔中名落孙山，他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再来天道院了，没想到仅过了几个时辰，又以另外一种方式回到了这里。

　　师傅在侧门上轻敲几下铜把，一位样貌敦厚的矮胖仆从提着烛灯出现在了门后。他跟师傅简单确认了身份，就引着四人进了偏院。

　　“真大呀…”张牛感叹。

　　“哼，没见过世面。”李卫装的淡然自若。

　　天道院占地超两千亩，形状为狭长的方形，俨然一个小型村镇。

　　从前往后共有四大区域，分别是大堂、前院、中院、后院，每个区域内部又有无数细分的院落，两侧则是许多高矮错落的偏院，专门负责各类后勤。

　　一行人沿着一条青石板道，以烛灯为首，蜿蜒穿过数个院落的拱形门，不停向偏院里部深入。天色已完全暗下来，一路上偶尔能隔墙听到生徒们修炼的声音。

　　张牛小声道：

　　“这些人不吃饭么？这么勤快，这都晚上了还在练。”

　　“饭饭饭，就会吃饭…”李卫吐槽。

　　前方的敦厚仆从听到了，转头，笑着介绍道：

　　“那些是前院的生徒们。过几日就要年考了，关乎到他们能不能晋级到中院。所以在一年里的这个时候，大部分生徒都会通宵达旦的修炼。”

　　“哦…谢谢。”

　　张牛赶忙点头，似乎对仆从的态度感到些许惊讶。

　　“没事。你们第一次来，有些好奇也正常。”仆从亲切道，似乎面对的不是匠工，而是客人。

　　王舟默默听着，理顺了思路：看来年考之后，前院的生徒们会晋级到中院。这样一来，前院空置，今日上榜的那百名少年，就会补充进前院，成为新的生徒了。

　　虽然心里思索，但他在表情上却没有显露，仍然规规矩矩跟在后头。

　　别人把你当客人是情分，自己不越距不添麻烦是本分。

　　仆从说这些话的时候，师傅不知是有意无意，偶尔会转头瞥一眼三人，观察他们的神情状态。

　　王舟向来谨慎，在进每个陌生的地方时，都会下意识地记一下离开的路线。然不知是这偏院实在过于复杂，还是这仆从趁交谈的过程在故意兜圈，他竟很快迷失了方向，分不清回去的路了。

　　又重重叠叠地进了好几个院子，当王舟完全放弃了记忆之时，一行人终于进了一个昏暗的杂物房，抵达了此行的终点。

　　房内空荡，地上一口木棺，墙边一张方台，其上两盏豆灯，散发着昏暗的黄光。

　　仆从将提灯内的烛火取出，放在桌上增加亮度，缓缓介绍道：

　　“辛苦各位。天道院一名前院生徒，前几日失踪了，所以要请你们过来。”

　　“失踪了？”张牛问道。

　　李卫这次长了心眼，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师傅。师傅并没有发话制止。看来如果对方主动介绍情况，师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是的，失踪了。据管事的说，前院的大人们已经用过道术寻踪，扶光城内都没有这名生徒的生命迹象。当然也可能是出城了，但院内的意见，大概是…死了。”

　　烛光摇曳。

　　虽然仆从说的轻描淡写，但三人听罢，仍打了个寒颤。

　　道术生徒，应该是浮光城内，除真正的道士之外，武力最充裕的一个团体。即使是前中后三院之中资历最浅的前院生徒，以一敌十，解决一些流寇盗贼之辈，仍是绰绰有余的事。

　　这样的人遭遇了不测，并不是什么小事。

　　“官府已组织了专门的队伍连夜搜查。管事的怕搜太久，坏了习俗，就让我先找来二皮匠缝尸。”仆从淡淡道。

　　“原来是这样…但这里什么都没有呀，尸体还没找到，怎么缝？”李卫说道。

　　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师傅突然发话：

　　“无谓。来者不拒，全捏便是了。”

　　说罢，师傅在桌上点起了三炷香。既然师傅已经发话，三人便也就知趣，不再询问更多的事情，给师傅打起下手来。

　　缝尸四步：洗，理，缝，捏，最难的便是这第四步。考验的不仅仅是二皮匠的技巧，更是他的耐心、细心和敬畏之心。人体构造精巧绝伦，只要有任何一点马虎和随意，捏的便会与原身差距甚远，便达不到引死者魂、安生者心的效果。因此，需要捏的部分越大，难度也就相应倍增。

　　但这次的难度，却不是“倍增”所可以描述的了。连一点原体都没有，怎么能捏？该如何捏？王舟感到万分好奇。

　　只见师傅不慌不忙，三香既平之后，便将仆从提供的生徒衣物，按照对应的穿着位置整齐摊开，放在木棺之内。

　　屋内此刻已充满了香烛燃烧后的白色烟雾，师傅轻声道：

　　“化形。”

　　接着，烟雾竟逐渐向下收拢，流向木棺内聚集，在衣物内部逐渐充盈，缓缓胀起，生徒的形体样貌，便栩栩如生显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道术！

　　王舟激动不已。

　　但当他眨眨眼睛，于烟雾中看清生徒的样貌时，激动又瞬间转为惊骇：

　　这人分明就是那天晚上，喝的酩酊大醉的张姓生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