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根
桃源乡里,喜悦与担忧的氛围相互交杂,颇为古怪。
裴顺径直走入村中最里处,那里座落的住户,多是陈氏一脉。
今日清晨以来,姓陈的这些人便汇聚宗祠,为“宗祠里是否有陈齐礼灵牌的一席之位”而争执不休。
最终,尚是年迈的老族长亲手将灵牌摆上供桌,算是一锤定音,再无议论。
此时,整座宗祠空空荡荡,一排排灵牌层层叠叠之下,是跪在石砖上的陈氏族长。
老人家一双眼睛看着灵牌上仅有的“十七代子孙陈齐礼”八字,怔怔出神。
忽的闻听后边脚步声响起,回首望去,连忙外出相迎:“小师。”
裴顺与老翁同入宗祠,唏嘘道:“前夜里还与他吵架来着,今日已是天人永隔。”
陈氏老族长脸色忽见紧张,开口道:“听闻新任山主已到学院……敢问小师,可知朝廷有何处置?”
裴顺看向满屋的灵牌,直言道:“宗祠是保不住了,人还好,举族流放,连同外面几条分支,五代不带功名。”
眼看这老族长只是唉叹一声,并无言语,裴顺便问道:“陈元第,你恨这位叔父吗?”
被直唤名讳的老族长看向供桌灵牌,说明道:“按规矩,每个族人亡故之后,族长都要在灵牌提四个字,以评功过是非。”
裴顺拿眼打去,便见一座座灵牌均有提字,偏偏陈齐礼那座,概无评点。
陈元第无奈道:“四字易写,众意难平,叔父的是非对错,我此时也无定论,这辈子怕也难有决断。小师,你不妨替我看看,来日替他点上这四字。”
“看来你也知道一些内幕。”
裴顺的脸上看不出有丝毫情绪,给陈齐礼上了三炷香后,便自行离开。
宗祠内的陈元第却忽的高喊一声,年迈的声音尤其嘶哑:“小师!有劳了!”
裴顺回首看了眼那道躬身不起的佝偻身影,大步而去。
……
学院广场。
燕秋台绕着镇印法盘转了两圈,挠头道:“两位大人,就不能多留几日?一起看看这镇印法盘可有修复的机会。”
年长的武官一头花白头发,观其面相已有甲子年岁,深邃的眼袋抖了抖,笑道:“也无妨,就……”
年轻的武官三十出头,看且只比燕秋台大一些,棱角分明的脸上显露肃穆,打断道:“正义叔,这可不行!所谓各司其职,高大人有令在前,命我二人接到元皮皮,就得马上动身东岳雷池,万万不可耽搁。”
老武官皱起浓眉,顿时有了脾气:“哎沈青,你又来了,我说你别老这么死板行不行?”
眼看一场争论又要掀起,回想来时种种,燕秋台忙摆手道:“罢了罢了,沈大人所言也在理,张大人不必多言,是本官思虑不周。”
话刚落下,已见小院巷口处走出了一名黝黑少年,肩挎个小包袱,瞧见仨人所在,便快步跑了过来。
沈青见这体格壮硕的少年行动利索,精神抖擞,先是生了几分好感:“不错,挺快嘛!先与你回趟家,向家人作别……”
元皮皮攥着包袱的手紧了紧,摇头道:“不用了,谢谢!”
向来嘴贫的少年,竟变得如此有礼。
沈青心中虽有疑惑,但也并不扭捏,只以为少年与家中关系不恰,便向燕秋台拱手道:“燕大人,那我们便告辞了!”
燕秋台回礼道:“辛苦二位大人相送。此一去山高路远,祝二位大人路途顺风。”
张正义赔笑道:“哪里哪里,大人年轻有为,在此洞天福地任职数年,想必又会有高升。”
往后又是几作寒暄,沈青难免不耐,牵着元皮皮便先行离开,张正义见此,连忙向燕秋台作别,骂骂捏捏跟了上去。
自出学院,张正义仍是唠叨不停,无非仗着资历训斥沈青一些不识时务的言语。
沈青见怪不怪,只当耳旁吹风,对身边少年问道:“元皮皮,你几岁?”
元皮皮看向这位面相刚正的男人,诚恳道:“过完年便是十六了。”
沈青拍了拍少年结实的后背,笑道:“好!这般年纪,正是打磨的好时候。“
“此去一路脚程颇远,途中便与你说说修炼的门道,我观你体格健壮,精气神十足,既得高大人赏识,来日成就必然不低!”
元皮皮笑着点头:“多谢沈大哥。”
这声称呼喊来,沈青倍感亲切,心中对这少年的好感又上升不少。
他若得知元皮皮此前的种种顽劣,只怕要心头发凉,百思不解。
张正义自顾说了半晌,却发现对牛弹琴,便讥讽道:“说大话也不打草稿,可别误人子弟!沈青你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没点数嘛?要真有本事,也不至于沦落到接引司这等苦差。”
……
刻着桃源乡三字的地碑,座落在桃源乡连接外界的官道旁边。
老村长正背着手,送别三三俩俩结伴而去的身影,忽闻后方传来动静,扭头瞧去,才见许多乡民正围着一人走来。
老村长快步上前,笑道:“小师,你也来送他们。”
“楚平书为人有些迂腐,你们万不可仗着有荐信又是同乡,就肆意妄为。”
“好的小师!那我们这便走了。”
“再见小师!”
“小师再见!”
裴顺看着几个年轻人谈笑间离去,这才向村长感慨道:“今日过后,咱乡里可就没了大半生气。”
老村长也是摇头叹息:“是啊小师,这离开的多半都是年轻们,留下咱们半截入了土的……呃,小师,这可不包括你。”
裴顺目眺远方河岸,旁边座落一间铺子,几所房屋凉棚:“铁匠铺你安排个人吧,元大郎短期内应该不会回来,元皮皮又志不在此,莫让铺子萧条了。”
老村长为难道:“是得安排个人,沈小山也不知去了哪里,昌林还跟我说,大郎都替这孩子与他家闺女作好亲事了,铁匠铺稳稳当当就是小山接着的,偏偏找不到人。”
裴顺笑道:“你看着安排吧。迟些时日朝廷可能会派人过来,陈氏宗祠保不住的了,陈元第他们整一脉都会被流放,你到时不要多事,朝廷的人要怎么做,都随他们。”
“啊?陈氏……”
老村长哑然半晌,终是摇了摇头,只是脸色萎靡之际,忽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诧异地看向身边青年。
难以置信道:“小师……你……怎么像在交待后……呃,就、就是……”
眼看上坡处出现了元皮皮与两名武官的身影,裴顺长长感叹一声。
他从左往右扫视了遍桃源乡,看着这片生活了两百年的桃源之地,悠然道:“在这待了许多年,也有些乏了,想出去走走。”
既是想出去走走,了一了陈齐礼的遗愿,尽量完成元大郎的托付。
也是不得不出去走走,以免桃源乡这些人徒受灾难。
燕秋台看似好说话,实则已是摆明立场,他如果不离开,将又是一场恶斗。
他有些累了,也真是乏了,干脆就出去走走了。
老村长大惊失色。
他尚是小屁孩的时候,便与裴顺有着接触,数十年来亲眼见证裴顺容颜不衰,见证裴顺培养出一位又一位的惊才艳艳。这位被称为仙门伯乐的小师,在他印象里,可是从不曾离开过桃源乡。
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竟能见证小师离开的一幕,加之近来发生的种种,以及这几日出现的倒春阳景象……
老村长竟是无来由潸然泪下:“小师,咱这桃源乡……莫不是……”
裴顺见这老家伙老泪纵横的模样,不由想起数十年前总被父母教训的鼻涕虫,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不会,有我呢。桃源乡是我的家,是我的根,我只是想出去走走。“
“只要有我在,桃源乡永远倒不了。”
老村长推开裴顺,竟是莫名其妙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恭送小师——“
倒是让裴顺有些愕然,连忙上前将他搀起,骂道:“多大岁数了,像什么样子。”
哪知这一幕,却叫正走来的沈青给误会了,当即骂道:“呔!无耻之徒,你欺负老头?!”
“哎哎哎,大、大人,你误会!这不是……”
“老丈你莫要害怕,有我在此!”
“不,不是大人想的那样……”
“老丈无需多言,看我不……哎?哎哎?老丈你这是做甚!”
“做甚?你敢打小师,看我不打死你!”
“哎!老丈,误会,这误会!”
裴顺看着老村长将沈青赶出桃源乡,又见他气喘吁吁跑回来,不由失笑:“一把年纪了,少闹点动静,多活些时日,等我回来。”
老村长振作精神,点头道:“老骨头少说再活个十年八年。”
裴顺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有清风徐来。
老村长只觉身心畅快,不觉就将身子挺直了些。
他看着裴顺离开的背影,弯身施礼:“恭送小师。”
裴顺看了看手腕上的白玉镯子,遂随清风而去,一步踏出洞天界限,顿时同灵气失去了感应,就如凡人。
他本就是凡人,不是所谓修士,只是个没有成仙桥、毫无修为的普通人。
一晃两百年。
两百年自在过,两百年平淡过,两百年激荡过,两百年也心如止水过。
两百年足不出户,浑然就活成了个老头。
可这一步踏出,他仿佛再是少年。
少年抚了抚手上的白玉镯子,轻快地踏出第二步,第三步……
陈鱼春,小师这就去了。
……
……
桃源学院,院长书房。
燕秋台倚靠书桌边上,正翻看陈齐礼这些年来撰写的文本。
书房外一阵脚步声响起,便见有位贴身家侍从走了进来,略急促道:“小爷,他离开了。”
燕秋台微微颔首,仍沉浸在翻阅文本之中。
那家侍从试探道:“我们不做些什么?”
燕秋台轻抬眼帘,脸上不见任何情绪,淡淡问道:“你想做什么?”
家侍从紧张道:“老爷说了……”
燕秋台摆了摆手,说道:“我们只负责两件事,在桃源洞天的调查,以及不能让他回来,其他不用管。”
家侍从应了一声,倒了杯当地的桃花茶,捧起给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