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西斜,残霞艳艳。
陆家大门前不远处,一位十七八岁的花季少女,面色焦急的来回踱着莲步。
那少女生的是:皮肤白皙,五官端庄,身材苗条,步履大方。只可惜天公不作美,不知是她前世作了孽,还是祖上没修德,美中不足,却是一张白皙细腻的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褐色斑点,活生生毁了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
不知等了多久,少女终于等到了神不守舍回来的陆行,她赶忙迎了上去。
“大妞姐……”
这少女不是别个,正是二妞的姐姐,大妞。
陆行方一开口,便被她伸出细白如葱的嫩手封住,闻着鼻尖的少女体香,他不由得一怔!
大妞警惕的回头,向陆家大门处望了眼,不见有人出来,忙将陆行拉到一旁闭塞处,左右又瞧了瞧,确定四下无人,这才低声急道:“这次你可惹大祸了,金万宝的头皮险些被扯了下来,金伺觊已是气疯了,正嚷嚷着要来你家找后账呢,幸好亚先生前几日外出回来了,你快去他那儿躲躲吧!”
陆行心中暗忖:看来金万宝也不是全无血性,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成了肥秃驴。
想着金万宝肥头大耳的头顶空空如也的形象,不觉间,他嘴角竟露出一丝笑意。
大妞哪里知道他心中所想,见他嘴角带笑,心里更急,一双柳叶弯眉挤成了八字形。
“我的小冤家,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听姐话,快去找亚先生,他平日最喜欢你,一定会替你想办法的。”说罢,不待陆行反应,拉起他衣袖便要往亚先生家去。
陆行丝毫不以为意,手臂猛的一抽,道:“我不去!又不是第一次收拾金万宝,再说,是他欺负二妞在先,我这是行侠仗义,怕他什么!”
知道他倔脾气上来,再说什么也是没用,大妞心下急得一跺脚:“你……不管你了!”嘴上这般说,却转身向镇外跑去。
望着她渐远的背影,陆行心中好生感激,因为那方向,正是亚先生家所在。
金万宝的事,他全然未放在心上,毕竟金家父子来找后账也不是头一次,轻“哼”一声,转身便往家去。
陆家院中,陆近山坐在小方桌旁,不时端起酒碗轻抿浅尝,一旁摆着新启泥封的几小坛酒。陆母张雪英则忙活着其他琐碎事物。
“回来了?”
见儿子进门,陆近山略一抬头随口问了声,旋即又端起酒碗在鼻尖嗅了嗅,继续品酒。
“嗯。”
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陆行也在小方桌旁坐了下来呆呆出神。
似是觉察出了儿子的异常,张雪英停下手中活计,绣眉微卧,问道:“这是怎么了,丢了魂儿似的?”
陆行突然眉头一紧,不答反问:“娘,二妞怎么能嫁给金万宝那样的人呢?”
陆近山与张雪英同时停下手中动作面面相觑。
院中沉默良久,陆近山心思转了又转,才开口道:“儿子,爹知道你的心思,但眼下与过去不同了,你日后还是少和二妞黏在一起。”
见父亲脸上隐有忧虑,陆行眉眼一抬,道:“为什么?”
张雪英接口道:“当年金家来此,左邻右舍都以为他们只是普通人家,直到近年来,才知道他们原本是巨富商贾,只是为了躲避盗匪恣扰和官府压榨才远避于此。当年你爹那么欺负金伺觊,人家没秋后算账已是万幸,如今天下太平已十余年了,他们家也越来越张扬跋扈,你若再与他家未过门的儿媳不清不楚,哪天他们买通官府,要害咱们还不是一句话?”
陆行哪想过那么多,此时听母亲一说,心中顿时也生出一丝后悔来,这倒不是他怕,而是担心父母亲受自己牵累。
陆近山道:“我看,金家在依山镇也待不了多少日子了。”
张雪英放下手中家什,脸上露出一片惋惜:“只是可怜了花家两个丫头!”
“唉……”陆近山幽幽的叹了口气。
抬头望了眼天边,夕阳余辉寂然湮灭,蒙蒙昏暗氤氲漫天。
陆行脑海中不停闪现金万宝欺辱二妞的种种画面,原本便阴郁的心绪,经父母这一番话,又覆一层寒霜。
若是金家真的搬离依山镇,以花裁缝的秉性,那大妞二妞必然要跟金家一起离开,届时……至此,他不敢再往下想。
一家人正自惆怅,忽见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汉子匆匆跑进门来。
“师傅,准备出酒了,伙计们等您去呢。”那青年汉子擦了把汗,像是刚刚干完出力气的活儿。
陆近山放下手中酒碗,不紧不慢道:“你早已出徒,日后酒坊的事,自己做主便是,不必事事来问我。”
“师娘……?”
那青年汉子转而望着张雪英。
张雪英笑了笑道:“听你师傅的。”
“哎!”
那青年汉子双眼一亮,面露惊喜之色,随即转身,又匆匆跑了出去。
“这小子!”望着院门,陆近山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那青年汉子名叫马六,十一二岁流落依山镇,饿昏在陆家门前,陆近山夫妇心善,便收留了他,更收了他作酒坊学徒。如今已十余年,除陆家酿酒秘方外,一干酿酒工序早已熟练的与陆近山不相上下。
不过片刻,马六复又匆忙而回,方才的喜气劲儿也不复存在,反倒有几分焦急。
“师傅,师娘,金伺觊领着他那胖儿子来了,他……”说着,马六望了眼陆行。
陆近山见他话说半截,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看儿子,眼神一变,道:“他怎么了?”
陆行一双眼珠左右漂移,撇了撇嘴角,在一旁故作无事。此前金家找上门来,已不知多少次,他早已是波澜不惊。
张雪英望了眼儿子,又与陆近山相觑一眼,不消说,二人已猜了个八九分,一家三口更是心照不宣。
此时,只听院外一阵急促嘈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这声音,陆家人再熟悉不过。
不过须臾,一中年胖子脸色铁青怒气冲冲的拉着个小胖子进了院来,正是金家父子。不同往日的是,其身后还跟着几个家丁打扮的青年,再后面便是一众看热闹的乡邻。
那中年胖子身着锦绣长袍,腰挂羊脂白玉坠饰,脚踩浮金绣纹履,装扮华丽异常,只是他大腹便便,满脸囊肉的身材与相貌,活似乡野土财主,与其高贵装束极为不衬,此人正是金万宝他爹,金伺觊。
再看金万宝,披头散发,灰头土脸,肥头大耳的脑袋上蓬乱不堪,白色皮肉若隐若现,脸上污垢与泪水胶着。若不是他一袭锦绣长衫,倒像是个街头流浪的乞儿。不过,如此肥硕的乞丐,那也算一枝独秀了。
望着金万宝那副形貌,陆行棱眼冷笑,心中还颇有些失望,因为这厮并没有变成他想象的肥秃驴。
金伺觊眼睛虽不大,眼神却不差,陆行的表情尽被其捕获,他心中本就高涨的怒气顿时又涨几分。
“陆近山,你生的好儿子!”
左右打量这父子两人片刻,陆近山面色一肃,沉声道:“陆行,这是怎么回事?”
陆行淡然道:“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那你也不能把他打成这样!”张雪英也皱着绣眉斥责道。
“我没打他,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斜了眼金万宝,陆行兀自语气强硬。
“你还嘴硬……!”
听到‘而已’两个字,金伺觊更是火冒三丈,可不待他发作,金万宝却已忍不住上前两步,伸手指着陆行,厉声哭诉:“我不过在二妞头上系了根小树枝,你却在我头上绑了棵树,你们看,都流血了!”边说边在头上摸了一把,肥嘟嘟的小手向前一伸,示意众人观看。
见他手中血迹斑斑,头顶数块斑秃如同生了癞痢。张雪英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心底却是一片焦急。
以往陆行欺负金万宝,最重也不过鼻青眼肿,即便金家找上门来,顶多也是将陆行痛打一顿了事,可此次伤的确实严重的多,金家又已今非昔比,她心里不禁惴惴。
本是惨不忍睹,可在金万宝声情并茂之下,围观众人反而一片哄笑,就连金家几个伙计也躲在金伺觊背后掩口偷笑,只是不敢笑出声来。
金伺觊窘怒交加,冷声道:“我儿子伤的如此之重,你若不给我个满意结果,我金伺觊绝不甘休!”
陆近山心下一番衡量,只得耐着性子,好言劝道:“伺觊,你我都是过来人,你也知道,少年人没个分寸。你且先消消气,咱们进去坐下说。”说着,作势就要将金伺觊让进堂屋。
围观人中不知是谁,倒是不嫌事大,捏着嗓子调笑道:“金伺觊,你过去便常常被近山揍的鼻青眼肿,如今你们两家也算后继有人了!”
“哈哈哈哈……”
众人顿时哄笑一堂。
本就怒不可遏,又被这人揭了短处,金伺觊恼羞成怒,咬牙棱眼往人群中一扫。
“是谁!”
来回望了半晌,却是无人应承,他伸出手指环扫一圈,狠狠道:“告诉你们,日后谁再敢招惹我金家,休怪我金伺觊不念旧情,叫他吃几年牢饭!”
众人笑声虽逐渐止歇,但脸上纷纷涌起不忿。只是他这一番恫吓,却使张雪英更加忐忑不安,趁着混乱向马六使了个眼色。马六是个精明人,立时会意,随即偷偷挤出了人群。
陆近山双拳一抱,向四周作了个罗圈揖,无奈道:“诸位乡邻,还请看在近山薄面上,嘴下留情,多谢了!”说罢,又向金伺觊一拱手:“伺觊,无论如何,总是我陆近山教子无方,你如何能消气,只管说出来,我照办就是。”
话音刚落,金万宝便抢着道:“我要在陆行头上也绑上一棵树,要绑个更粗的!”说完,咬牙撇嘴怒视着陆行。
此时金伺觊面色稍见缓和,双眼开阖间,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金万宝正自发狠,忽见陆行斜眼看他,心中顿时一紧,臃肿的身子不觉向后靠了靠,先前那股狠劲儿也随着烟消云散。
金伺觊见状,面色随之一变!
陆近山倏然回首,双目一瞪,沉声道:“陆行!还嫌事不够大吗?”
心中虽忿忿,但见父亲眼中透着无奈,陆行强压着怒气,悻悻的低下了头。
“陆近山,你要想此事善了,就先狠狠抽他一百鞭子!我叫你狠!”
金伺觊气的浑身颤抖,转身夺过伙计手中事先备好的马鞭,向前一掷,鼻孔中呼呼喘着粗气。
望着地上的皮质马鞭,众人议论纷纷。
陆近山目光一凝,面色怔怔的捡起地上的皮鞭,入手只觉冰凉。
“他爹……”张雪英上前两步,面露乞求之色。
陆近山愣在原地默然不语,手指微微揉捏着手中鞭子,只觉那马鞭坚韧之极,他想象的出,若是打在人身上是怎样的疼痛,况且这人,还是自己年方十四的儿子。
迟迟不见动静,金伺觊阴阳怪气道:“怎么!下不了手?”
陆行知道父亲心中所想,祸是自己闯出来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不愿父母作难。当即自去堂屋搬出了一张木凳放在父亲面前,冷冷瞥了眼金家父子,他轻“哼!”一声,弯腰便趴了上去。
良久,院中鸦雀无声,陆行久不见父亲动手,皱着眉侧脸道:“爹,你打吧,我不怕疼!”
陆近山瞳孔一缩,默默点了点头,缓缓将张雪英推至一旁,“啪!”甩手就是一鞭!
只见陆行身子猛得一挺,口中却并未发出一丝声响。
张雪英双眼一闭,两手掩面转过脸去,眼角两颗泪珠已潸然而下。
“啪,啪,啪,啪……!”
鞭子抽打在儿子身上,却疼在陆近山心里,眼中倒映着儿子背上的隐隐殷红,木然中,他也不知打了多少鞭。
此时正值初春,所着衣衫尚是内外三层,外层尚且鲜血浸透,皮肉之上,可想而知。
“够了够了,超过一百鞭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紧随其后众人纷纷相继开口阻止。
“近山!别打了!”
“不能再打了,他还是个孩子!”
“近山!你疯了吗?”
一众围观乡邻纷纷出言制止,就连金伺觊身后的几个伙计也是眼角抽搐露出不忍,只是碍于身份才未曾出声。
此起彼伏的喊声在耳边响起,陆近山却仿若充耳不闻,他目光冷滞,心里已是痛得麻木了,直到张雪英失声痛哭着抱住他的臂膀,他手掌兀自紧紧攥着那精致的皮鞭。
此时,陆行后背已全然血红,不见一点衣色。
“金伺觊,你可还满意吗?”陆近山目光空洞,眼中只有儿子背上的鲜红。
金家父子均未想到,陆近山对亲生儿子下手如此狠重,已然瞠目结舌呆在当场,久久也没回过神来。
“金伺觊,你还是人吗?”
“陆行这伤比你儿子重十倍不止,你还不满意?”
“……”
众人正你一言我一语指责金伺觊时,一位衣衫褴褛的跛腿老者一手拄杖,一手拨开人群冲上前来,心急之下险些跌倒。人群中即刻便有两青年上前,一左一右将他扶至陆行身旁,这老者正是西街讲故事的跛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