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瓢泼如注的时候,南洋和骆峰拐弯走进一家三层楼书店。这是一家旧书店,里面密密麻麻摆满了捆装的旧书,顾客喜欢到这里淘换些比较老的书籍。老板见了熟人,打声招呼道,呦呵,来了,您预约的线装版本的《明史》到货了。那人冲老板笑着点头,说,好,我自己来。南洋看见一个小女孩坐在纸箱子上,爷爷在一本本把旧书摞在老板的桌子上结账,小女孩手里拿着漂亮的明信片,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神情,老板结了账对老爷子说,孙女越长越可爱了,书籍收你五十元整吧,那些明信片送给小孩子了,和过去一样。老爷子眉开眼笑的,老板为老人捆扎了旧书,老爷子拿起旧书领着小孙女走了。
一楼只有一个收款台,骆峰和南洋从一楼窄窄的楼梯上到二楼,从窗户的玻璃中看到爷爷领着孙女,小女孩一蹦一跳的穿过马路,朝另一条街走着。骆峰仔细翻看着书架上的书,都是旧书,书像一本本沙滩上的贝壳吸引着骆峰的注意力,琳琅满目,骆峰说,小时候逛旧书屋,每次看书的时间本就不多,时间却被一本喜欢的书抽空了。南洋捧起一本旧书,书里解读着《清明上河图》。骆峰突然看见墙角里坐着一个年轻人,二十岁的样子,痴迷的看着手里的书,骆峰好奇的走过去瞧,发现是一本没有标注作者姓名的野史,骆峰笑着对年轻人讲,这类没有作者姓名的野史,像雾中看花、水中捞月一半,得到的毕竟是虚空一场,不算真的读了典籍,不作数的。年轻人抬头看了下骆峰,说,你也常来书店吗?骆峰摇头说,我们是来避雨的。年轻人又瞅了南洋一眼问,怎么称呼?南洋走过来,也加入攀谈,说,我叫南洋,这是我朋友骆峰,书上说“相逢不如偶遇”,幸会。年轻人说,我叫小睿,是来这家书店的老访客,猜下这家书店有多少年了?骆峰看着发霉的木头墙壁,陷入思考,小睿说,大概从我记事起就有了,是一对父子开的店。南洋说,这么好的一家书店,一共三层,却散发着一股霉味,老板一定忘记了放樟脑,木质结构的书屋,着火怎么办。骆峰用鼻子嗅着空气里的霉味,小睿说,我来这间书店收获不少,小的时候就爱挑选“三国演义”连环画,用了三个月左右的时间,一个学期还没结束,连环画的整个故事版本居然凑齐了,也是从那年起,我成为了班上第一个知道“三国演义”全部内容的小朋友。什么背剑将军夏侯恩,老黄忠,智孔明,猛张飞都栩栩如生的历历在目。说起这家书店,见证了我的成长呢,甚至塑造了我的一部分性格,呵呵,来自书的魔力。骆峰说,我们只能算作散客喽。小睿说,大家同为宾朋,不分等级的。
书店老板走了上来,拿着捆扎好的《中国文化》说,小睿,这套新进的《中国文化》我已经给你捆扎好了,你走的时候直接带走就可以了。小睿点点头,老板走下楼去。南洋走过去,翻起来那包捆扎好的书,扬起了阵阵尘土,说,真不像新到的货,像摆了几十年了。小睿说,这是最旧的一版,有虫蛀的洞,再过几年,怕是书页一翻,要变成齑粉了。骆峰问,小睿有收藏旧书的癖好?小睿笑笑说,旧书伴随我成长,我在这间书屋里长大,挺奢侈的一件事。南洋说,能搞到的旧书,说明跨越了时间弧度,必是精品呀,刚刚见一位老人淘换了一套《明史》。南洋笑笑,不往下说。小睿也笑笑,说,这《明史》不可小觑,这是明朝较为完备的资料库,我们看“罗贯中”,连他笔下的基本的汉末官职都要靠猜,差距有多大?南洋点头说,罗贯中一定是熟知汉朝典籍的,我们读“罗贯中”,就要靠《明史》了。小睿点点头。骆峰说,文学、哲学、史学在这间书店一应俱全,就像枫叶、茶叶、菜叶,枫叶用来观赏,茶叶用来泡茶,菜叶用来做佳肴,各有各的路,小小一间书屋,真是容纳了各路客人,在这里当一个书店老板,真是蛮有趣的一件事。
骆峰说围着书架转了起来,南洋也把目光锁定在一本书上,拿下来又是厚厚的尘土,看了几页,目光中涌出光芒,疑惑的问道,小睿?你真叫小睿?小睿笑着点头,说,对啊,我是叫小睿,这些书最能说明我的身份,比如你拿的那一本。南洋点点头说,在这里旧书的页码上,经常能看到一个叫“小睿”的人落款的鉴赏注解。小睿说,这店开了几十年,时光说我长大了,书里的鉴赏笔记也由青涩到成熟,见证了一个读书人的成长,这是这家书店的宝贵之处。南洋听了心头一震说,了不起,你对一本书的注解,有可能是十几年前留下的?小睿说,脂砚斋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在几百年前对世界有了此种见解,而我们之所以渺小,不过是拾人牙慧,HD学步,刚刚明白了就去做注解而已。南洋说,书中的男男女女活蹦乱跳,竟一直活跃了几百年。小睿说,人物形象仍旧栩栩如生,可见文学的性格,它具有一种穿透力,不像哲学那样剖析世界的敏锐,不像经学那样收藏世界的内敛,不像戏剧那样戏谑世界的幽默,不像史学那样总结世界的厚重,而这间书店就像一间魔屋,变化了手段将经学、史学、文学等等源源不断输送进来,又被来光顾的顾客从第一个字念起,一点一点,一滴一滴,滴水成冰,皮肉不变,人的精神却已经变了。不觉间,书店成了人类历史上的一大发明,而这个不声不响的书店老板,竟像日光,拥有了数以千计的信徒,用萤火虫的微光照亮了这座城市。南洋说,你是说,城市也有心理?小睿说,一定有,它由人建造,又活跃了人。城市留下了人活动的印记,就像这间书屋的旧书页码上留下了读者的印记。南洋,你也可以留下笔迹,一切从参与读书留言开始。南洋盯着书说,这些年,我竟白活了。
骆峰问,刚刚我看见一个老人带着小女孩选书,那对祖孙小睿认识吗?小睿说,女孩名字叫小珍,你看出什么来了吗?骆峰说,从老板的话里,我知道小珍每次来书屋,都能兴高采烈的白拿一些明信片。小睿说,这就是问题的症结。骆峰和南洋细听,小睿说,据我所知,小珍的父母已经离异了,去年,小珍奶奶刚刚病逝。南洋说,可这和明信片有什么联系?小睿说,现在只有小珍的爷爷带着小珍生活,每次小珍拿走的只有光彩亮丽的明信片,却每次被我撞见时,小珍都能同老板交流,讲出这个书店故事书籍里的许多情节,你要知道,一个老人是不看童话的。南洋说,或许是老爷子把童话书买回家给小珍读的呢。小睿说,问题就在这里,十年如一日,老爷子没买过任何儿童类书籍。可小珍每次离开都极为愉悦,跟老板讲起新鲜的故事,不用靠书籍的参考,仿佛刚刚听完故事不久。小河说,这是一个神奇的发现,还有呢?小睿说,周而复始,小珍离不开这座书店,它像有魔力,让小珍带着故事离开,这间书店里一定藏着什么人,我继续查阅资料,你们去三楼看看,寻找下一个书友,或许谜团能解开。
二人蹑手蹑脚来到三楼,随着脚步轻轻踏在楼梯上的声音,骆峰的视线渐渐升起了高度,先从三楼的地板上看见一双脚,接着是腿,最后是整个人的外貌特征。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蓄着长长的头发,手里拿着一本童话小说正在翻看,可这会,他显然没心思翻看,但仍旧保留着托举的姿势,笑着对骆峰和南洋说,如果不是看到二位的身影,我还以为小珍又回来了。南洋说,你认得小珍?男人点头说,我是小珍的爸爸小陆。骆峰说,今天的神秘嘉宾,一个小睿一个小陆,这书屋还藏有多少秘密?小陆说,书店里谁又真的认识谁呢,我基本只有周末过来坐一会,只在三楼。小睿是我挚友,我的秘密他一般不透露,既然向二位表明上来看我,想必二位也是书屋的有缘人,大家都是朋友,坐!骆峰和南洋看着地板上一层灰,犹豫了下,席地而坐。南洋说,这书屋不隔音,楼下若有人说话你烦不烦?小陆说,你们一上来,我就能猜出大概因为小珍嘴里的故事太多,吸引了人们的注意。骆峰问,给孩子讲故事是一件美好的事,为什么要躲在这闭塞的三层楼房呢。小陆说,因为我欠小珍一间书屋。南洋说,你们家的事我听说过,小珍是离异家庭的孩子,离异家庭的孩子很需要书屋吗,我觉得她需要的是亲人的陪伴。小陆说,陪伴这件事要和她的那个做监护人的妈妈商量。南洋问,妈妈不够称职?小陆说,是啊,所以小珍需要爷爷照顾。骆峰说,听说你在小珍刚满周岁的时候同小珍妈妈离婚,小珍是这条街屈指可数的可怜孩子,你却躲在书屋里,恕我直言,你在小珍眼里算是什么呢?小陆说,一个书店里的路人,和她爷爷一样,是喜欢看书的书友,我想这一切将伴随小珍,成为她童年里的美好回忆。南洋叹气说,家里的矛盾我们外人参不透,但你至今没有拿真面目面对小珍,却爱着小珍,因为那段糟糕的婚姻断裂了,作为父亲,你用自己的后半生扮作小丑,来弥补心中的缺憾,逗小珍开心。小陆笑笑,说,其实小珍的爷爷不太爱看书,自从我和小珍妈妈离婚,一切仿佛都变了,爸爸变得莫名其妙的伤心、哀叹,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门,一年四季不见阳光,仿佛我的心灵创伤转移到了父亲的身上。南洋说,那段时间谁来照顾小珍?小陆说,我前妻需要朝九晚五的工作,下了班还要有朋友间的聚会,那也只有爷爷了。小珍的妈妈从离婚前就是这种状态,我很烦,于是离婚,离婚后她带着小珍生活,可仍旧是这样,没有丝毫变化,我瞬间觉得改变一个人很难,只有我们自己改变自己。于是,我瞄上了这家书屋,我父亲也燃起看书的兴趣,我用笔记同父亲在明信片中交流。骆峰问,笔记?小陆说,书店老板当然不知道我们的父子关系,我也不方便出现在父亲家里,我怕以父亲的身份面对小珍,因为这样就曝光了小珍的真实生活,她会渐渐明白她所遭遇的一切。我前妻小珍还是能够见到的,就在一座楼上住,我把房子留给了前妻,我搬出来,我感觉我搬出我们曾经住的三口之家,前妻的母性似乎也消失了,真见鬼。而我呢,则每周给小珍留下一封写好字的明信片,见到父亲,交到父亲手里,花花绿绿的明信片有一张是我留给小珍的笔记。
南洋问,能告诉我们,你们之间的小秘密吗?小陆简单笑了笑,还不是当父亲哄女儿的话?我说我是海员,要每天航行,如果我离开大海,海鸥会失去伴侣,海豚会失去追逐的对象,所以,为了它们,我要留在海上,每天的任务就是围着地球转圈。骆峰说,可叹,你每次能见着女儿,她也每次能见着父亲,却不知父亲就在眼前,以为一切都存活在小小的明信片里,她能相信这样的谎言吗?能相信多久。小陆说,是啊,我像一个患了癌症的病人,在等待撑不住的那一天。不过呢,孩子就是这样,你在她认识世界时设定了父亲的角色定位,在她的脑海中就固定住了。如果说我是宇航员,没准她会看星星的。南洋说,结果女儿是不是要吵着上轮船呢。小陆说,真的上了一次轮船,沿着这个省的东面转了一个来回。骆峰说,即使上了船,也还是见不到爸爸。小陆说,我在信上说我的船可是环游世界的,女儿喜欢海洋和关于地球自转这样的物理现象,我知道这是在想念我,在心里描绘出我的样子,等她长大的那一天,什么都明白了,我真的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面对她,只能趁着她小,做一个在这间书屋里,每周给她讲童话的好心叔叔。南洋说,或许她长大,忽然发现朝思暮想的父亲就活跃在身边,不曾一刻离开自己,会像受了侮辱一般,如同海鸥呼啸一声,从你描绘的大海世界里彻底消失。骆峰说,她会去寻她的妈妈,妈妈毕竟没有说谎。孩子的心灵不容易受欺骗,你却制定了一个欺骗她十几年的目标,未免险恶了一些。小陆说,我换来的或许是女儿十几年由感恩转变而来的恨意,等到我罗织的圈套一揭开,恨意迸发,天地塌陷,这次余震要比第一次离婚的强震更令人印象深刻,会深深印在小珍的心里,这是属于小珍个人的恨意,为了我年迈的父亲,我或许该收一收手。
南洋说,本来相安无事,你却要破坏这种平衡,应该将这朵恶意之花拔出。小陆笑了笑,说,既然我的大船驶上了海面,我的海员就要当好,突然失去了我这个朋友,断了联系,孩子难道不会痛苦吗?说着拿起了一支笔,找起明信片。骆峰说,真是一个执着的男人,用反常规的逻辑爱着他的女儿。小陆盘腿坐在地板上,把明信片竖着放在书架上,一只手压着,开始一笔一划的写。南洋问,现在就要写下周的明信片了吗?小陆说,是啊,不然排不出时间,我平时也很忙,做杂志的发行工作。南洋说,见你写起字来,我居然对你的恨意全消。小陆说,所以,对女儿说的话,都是提前想好的,用笔润色过的文字,经过大脑深思熟虑过的文字,一定会博得小孩子的喜欢。骆峰说,真像个童话作家。南洋说,一张明信片便是一场家教,我想这是个用心良苦的计划。小珍看似像个邻家的孩子,你触碰不到,其实像月球一样,紧紧围绕着你的轨道行驶呢。骆峰说,爷爷像个太阳,一直温暖着她,妈妈却像个排除在太阳系外的行星,黯淡无光。你仅仅用一张明信片就代替了小珍的妈妈,拿到了小珍实际的教养权,用你的思想对小珍进行耳濡目染的熏陶。小陆说,是啊,小珍跟着爷爷,有了我这个讲童话的叔叔,每周都会吵着去书店,而且是旧书店,我前妻怎么会知情,这是我们三个人的秘密,前妻就是一闪而过的流星。
南洋说,现在开始写了吗?不用打腹稿?小陆一笔一划的写着,说,不用,腹稿早在今天和小珍交流的时候,就已经在心里打好,作为父亲,最懂得这一周女儿失去了什么,获得了什么,最想要哪些话。骆峰说,这些话会像炉中的火苗一样,给小珍温暖,是小珍妈妈给与不了的。南洋说,一开始称呼小珍什么,就写“小珍”吗?小陆说,对。南洋问,为什么不写女儿?小陆说,写女儿会让小珍的感情被代入,增加盼望感和无尽的思念,我和小珍的关系可能还要七八年才能解封,这要看她状态,也许一辈子,或许她懂事后根本不会理我。所以,在这里还是称为“小珍”吧。南洋问,一个讲童话的叔叔,一个做海员的父亲,她会偏爱哪一个呢?骆峰说,偏爱任何一个,小陆都是赢家。南洋说,不,若是偏爱了讲童话的叔叔,和父亲的感情就提前结束了,小珍就可能变成单亲家庭孩子的性格。如果偏向做海员的父亲,那么小陆苦心经营的一切将化为泡影,慢慢培养的感情也是一场空,那个虚拟的海员父亲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小陆说,所以我在信中会说,听爷爷讲,你认识了一个会讲童话的叔叔。我扮演讲童话的叔叔的时候呢,当然知道做海员的父亲给小珍的脑子里灌输了什么,便让谈话朝那个方向发展。海员父亲和讲童话的叔叔是搀扶着小珍走路的左右手。南洋说,是这样,孩子有依赖了。小陆说,通过我给孩子的交流中,我觉得小珍对海员叔叔的依赖竟然更强一些,这个虚拟出的人物竟然超过了有血有肉的讲童话的叔叔。南洋说,谁不爱自己的父母呢,神话故事里的小神仙们都要劈山救母,出于天性。小陆说,随着孩子年龄的增长,我会渐渐来书屋次数少,让这个讲童话的叔叔渐渐淡出孩子的视野,只保留海员父亲寄给小珍的明信片。以何种身份见小珍或许是个难选的问题,因为她没有一个做海员的父亲,所以,海员父亲的明信片未来也将消失,但以何种面目消失使我头疼。这期间,只能和前妻沟通,让她多照顾一些孩子,讲一讲海员父亲当年是怎么背叛母子二人的。南洋问,确实是你背叛的她们母子吗?小陆摇摇头说,不,这里面不存在背叛,只有普通家庭矛盾罢了,但故事只有这样讲,孩子才能渐渐遗忘我,我希望她暂时遗忘我,毕竟她童年的陪伴与性情的发展我已经尽力了。骆峰说,遗忘只为了以后的记忆,你要以新的身份登场吗?小陆说,这要过几年,我耐得住寂寞,毕竟小珍遗忘我了,旧书屋的叔叔和海员父亲她都忘了,就该我登场了。骆峰说,这是你辛苦构思的两个人物,突然在小珍脑中泯灭他们的形象,你的新父亲形象就没有可以借助的人物外壳了,再试图走进小珍的心里,会很难。小陆说,我知道会很难,我也做好了终生无缘父女恩情的心理准备,从孩子判给前妻的那一日起,我这个父亲就已经没有具体形象了,孩子按说不会挂念了,可我按捺不住对小珍的爱。
南洋说,小珍如果忘不掉讲童话的叔叔和海员父亲呢,你岂不是永远是个影子?小陆说,我的小珍正在沉睡,等她醒了,或许整个世界都会变呢。骆峰说,寄托于世界的改变?小陆点点头。抬了下笔写下了:”“亲爱的小珍”。小陆笔尖划着纸。写道:“今天的风很大,我第一次见这么强的风,连船上的桅杆都被大风吹得摇晃,真想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鱼儿游在水里,做人类有人类的难处。”停下笔思索间隙,南洋问,这是第几次写强风了,太多了会让小珍生疑的。小陆说,没错,虽然是小孩子,但若是有一天长大了翻看这篇类似日记的信,的确会生疑,会怀疑是伪造的。我每一次写信前,都做满了功课,以一艘海船均速航行为例,一周的时间大约穿过哪几个海峡,停靠时间多久,发生了什么,发生事件会耽误多久的时间,都要一一记录在准确的虚拟时间表里。当然发生的事件如果能从我脑子里蹦出灵感的故事火花的话,我会恰当虚构一个,写给小珍看。今天的日子,我算起来已经穿过琼州海峡了。南洋说,为什么要选择把自己虚拟成一个海员呢?小陆说,毕竟大海无边无际,能唤起孩子对于外界的兴趣,能相对平和一些对我的思念,我对女儿说如果有一天女儿和爷爷搬到海边住,没准能看到我所在的海船。
小陆继续写道:“你知道海鸥吗,我跟你讲起过,它们今天突然成群结队跟在船尾,我吹着口哨和它们清脆的‘呕、呕’声响彻在船尾,有意思极了,小珍如果有机会要去海洋博物馆,让爷爷给你讲一讲海鸥,海风很大,海鸥仍旧跟在船尾。”南洋说,给老爷子布置作业题目啊,小珍会去看海鸥吗?小陆说,会的,她每次看完明信片,都会在我的指引下了解周围的世界,我不担心小珍会不理会信上的内容,即使她有所怀疑信的真实程度,也会有兴趣的和信中人沟通。现在只是我在讲,她在听,如果有一天她也能拿起笔和我对话,事情会向怎样的方向发展,我说不准。我希望小珍能抽丝剥茧,从相信我虚构的海员父亲和虚构的信,进而到怀疑信的真实,而保留对父亲海员身份的一丝挂念。再然后就是推翻信的真实信度,推翻海员父亲的假设,就当是一个神秘的朋友在陪着小珍聊天,或许她能从真的孤寂中走出来。她会猜到我是谁吗?南洋说,你的女儿会经历一个难忘的成长期的。骆峰说,到底你的海员身份是真的还是假的呢,我都拿不准了。小陆笑笑说,我是从故事里走出来的人物,恰恰这样再走进故事里很难。有时候我想报考海员,如果不是专业的限制,没准已经成为了一名很棒的水手,这会儿呆在船上给小珍写信了。
小陆继续写道:“今天船员小帅对我讲,你家那个可爱的小珍多大了,我对小帅说,已经四岁半了,没有一次过生日我是陪在身边的。小帅问,遗憾吗?我说,我会用剩余的生命陪着女儿,一直到老的颤颤巍巍拄着拐棍上不了甲板为止。小帅说,你有一个女儿牵挂在心头,真幸福,而我的妈妈和爸爸从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了。小珍,你知道什么是离异吗,就是爸爸妈妈不在一起生活了,但小珍有爷爷,有做海员的爸爸,还有经常可以看见的妈妈。”小陆停了停笔,骆峰说,这又是在给老爷子布置作业,关于离婚的这段对话老爷子会讲给小珍听吗?小陆说,他是我父亲,是小珍的爷爷,我们都要共同勇敢的面对支离破碎的家庭,我希望每一封信都能成为弥补家庭破碎的碎片,等到小珍长大,她会在心里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观念。或许这次不会说,但“离婚”这个词我已经抛出去了,父亲和我很有默契,知道了我的思维轨迹,会把这个主题循序渐进的讲给小珍听。南洋问,你给了老爷子多少这样需要解释的题目了?小陆笑着说,说不准,应该很多了,是我认为小珍该懂的,不知道父亲传授了多少,我想我父亲已经被我的信压弯了腰。骆峰说,即使这样,老爷子还是固定的时间带小珍来找你,听你讲故事,拿写好的明信片。小陆说,从小珍刚刚记事的时候起,我就出现在了这间书屋,一封封明信片也陪伴着她,当时目的很简单,就是不让她孤独,现在呢,缺了它们的存在我却孤独难耐。
小陆又写起来:“刚刚我们渔船上的网捕捞了一大堆鱼,小珍喜欢吃鱼吗,一定要让爷爷做,爷爷做鱼的手艺很高,我口水都快流下来了,比如松鼠桂鱼,蜜枣桂鱼,干烧鲳鱼,清蒸鲈鱼。让爷爷带着你去街上买,街上的海鱼大都是从深海里捞起来的,没准就有爸爸的渔船捞起的鱼呢。今天的一个大网下去,捞起来的鱼满满的倒在甲板上,鱼儿拼命地翻着跟头,像是和命运搏斗的汉子。鱼有很多种,大家见怪不怪,有石斑鱼、神仙鱼、宽咽鱼、大马哈鱼、圆鳍鱼、鰕虎鱼、剑鱼、多宝鱼、雷达鱼、金枪鱼、银鳕鱼等,其中石斑鱼是暖水性的中型海产鱼类,而神仙鱼的背鳍和尾鳍较大,形状近似三角帆,体长可达15厘米。比目鱼最有意思,通身只有一根主刺,像泥鳅。再看甲板下面,海水里簇拥上来抢食的鱼群,就像一朵五彩锦簇般的大花忽然盛开了。戏水的鱼群在水面上闪烁着点点银光,宛若夏天晴空中点缀的繁星。如果不是常年生活在海上,真的很难见到这种场景。若是碰到台风,睡觉的时候会每隔十几分钟感到床头一晃,不知道是来自于台风引起的海浪共振波,还是惊慌失措的鱼群撞击了船尾,总之,海上的生活充满惊险与刺激,我却想和小珍在一只弯弯的小船里,看着弯弯的月亮,听古寺传来的钟声。”南洋问,孩子能理解吗?小陆笑笑,接着写道:“今天小帅叔叔看见甲板上的石斑鱼,他说这类鱼经常见于很久以前故事中的餐桌上,但是真正的石斑鱼生性胆小,不喜远游,只成群结队地栖息在岩礁缝隙或沙砾质的海区,依靠小虾、小鱼和贝类为生。由于它们常钻在石缝里生活,用渔网是很难捕住的,只有靠钓取。可见在没有深海打捞技术的古代,每个武林豪杰都能吃上石斑鱼,显然是谬误,小珍要多读书。听爷爷说,小珍在书屋认识了一个会讲故事的叔叔,请他好好讲讲吧,问一问,石斑鱼是不是像一只整日生气的斑点青蛙呢?”南洋说,小珍长大了总会明白大人讲而未完的话,她会动情的。小陆说,等爷爷不在了,她若不肯认我,陪着她的就是这些明信片。然后又写道:“今天在甲板上还捕捞到了一只僧帽水母,它静静的,在那里不声不响,比起甲板上打滚的鱼儿,显得安静极了。看起来,像一只蓝色的透明刺猬,把身上的刺根根竖起来,水母触手上有很多刺细胞,能将毒液注入猎物体内,使其麻醉。硅藻类、原生动物、甲壳类、多毛类幼体、贝类幼体、鱼虾贝类卵粒、小型甲壳类、线毛虫类都是它们的食物。被它刺到,皮肤出现如受鞭子抽打的痕迹,有灼烧、发烧、全身无力、呼吸困难等症状。大侦探福尔摩斯的故事集里,有人相继在海边毙命,便是这类深海杀手所为,是另一种剧毒的氰水母。我记得那一章的名字叫做‘狮鬃毛’,可以让爷爷找这一章。”南洋说,我越来越相信你是个海员了,在写一个杂志发行人假扮海员身份,同女儿每次见面,却只能用书信交流的的方式,让女儿认识自己,认识自然,将来还要认识社会的故事。随着女儿一步步长大,父亲的笔力越来越深,涉及宗教信仰、历史、哲学、文化艺术,给了这个世界一个旋转的广角镜头,女儿只是这组小说系列中的一个小小的支撑点,用每一周为一个塑造故事的时间节点,用时间渐进的顺序阐述这个世界的变化,从女儿四岁写到女儿不再需要这些明信片,这又将开启一个新的故事单元,是随着女儿觉醒,父女撕下亲情的面纱时真相败露,关系由高温变得冷漠,还是牵扯出其他人伦的道德层面问题,需要细细思量着着笔。如果发表到网络,一定火爆,可是现在的读者往往自负和浮躁。这个以书信体的育儿经为开头,阐述一代人成长的故事,一定是个畅销的亲情小说。骆峰说,这个小说需要时间,那谁是男一号呢?南洋说,当然是执笔的父亲,老爷子只甘当穿针引线的配角。小陆说,事实上,在真实生活中,父亲也是充当配角的角色,有一天我也会甘心沦为配角,孩子才是未来的主人翁,你们两位怎么称呼?南洋说,我叫南洋,南边的海洋,他叫骆峰,骆驼的驼峰。
小陆听完后,摇摇笔杆里的墨水,写道:“小珍,船上正有两位叔叔在议论着我们的将来。他们一个叫南洋,一个叫骆峰,正议论着会不会有一天小珍看厌了这些信件,会不理睬爸爸。南洋叔叔说,要让小珍把这些书信加以保留,可以让爷爷代管,有一天,也就是小珍长大的那一天,等爸爸卸下了海员的工作,从遥远的海域返回家乡,爸爸会找出版社的朋友寻觅一个好的编辑,把这些年小珍的成长,以及小珍会写信后和爸爸的对话编辑起来,写成一个完整的故事,称为‘小说’题材的那种,它既不是悲情的,也不是过分喜悦的,像一杯海水那样在阳光下平平淡淡,或许会有些眼泪的咸咸的滋味,像这些年爸爸在写信时嘴里尝到的滋味一样,过些年小珍长大,也许会在梦中梦见这种滋味,我们父女间的情愫一定是相通的,那时候,小珍再看这些明信片一定不会只顾笑了,因为它毕竟落上了一层时间的尘土。我幻想,小珍在那部尘埃落定的小说里,外形一定是光彩照人的,会照亮每一处黑暗的角落,而且这光亮永不会熄灭,就像小珍在爸爸心中的那团如火苗中的存在一样,这心中的光,你不知道会指引多少人走出黑暗,小珍心中的光一定不要熄,它也能带领你周围的人走出黑暗。爷爷老了,他需要光,爷爷在爸爸心目中的那团火苗,就像爸爸在小珍心中的火苗一样,我们做个约定,当你不再愿意写信的时候,看信的时候,也让它永不熄灭。小珍喜欢爸爸把你雕刻成为一部小说里的小小主人公吗,这需要小珍不惧怕时间上对爸爸思念的消磨,只用纸笔代替,需要小珍磨炼出‘见字如面’的坚强性格。每一封书信都代表那部小说里关于小珍的一个故事,小珍舍得把它们分享给别人吗?分享会让小珍获得赞誉,同时也让幸福的秘密得以曝光,有得就有失,爸爸已经做好了未来为小珍牺牲的准备,而爷爷已经为我们牺牲了一辈子,仍旧在做着牺牲,小珍快快长大,变成书信里万人仰慕的幸福女孩,替爸爸也牺牲一次。随着时间的推移,书信里的小珍或许会同爸爸交谈柴米油盐,进而谈到小珍的妈妈。妈妈那里也有许多秘密,值得小珍挖掘、汲取。等到爸爸做海员的生涯结束,上岸的时候,或许一切都改变了,再也不能像小珍半岁大的时候被老爸举高。小珍那时候会惊奇的发现,原来旧书屋的讲故事的叔叔和爸爸是同一个人,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因为一个人在世间本来就要饰演多个角色,就像汤姆·克鲁斯既演《碟中谍》中的伊森·亨特,又去饰演《甜心先生》里的经纪人杰里·马圭尔,人生本就是一场戏,小珍让父亲分化多角,从少不更事的年轻人变成了妈妈的丈夫,又成了你的父亲,有一天,我也会在你的陪伴下变成爷爷的步履蹒跚的样子,爸爸要感谢小珍的赐予。如果被南洋和骆峰两位叔叔言中,小珍成了亮丽的小说故事女主角,就算是我们父女互赠的礼物,从故事中到故事外,爸爸依旧爱着小珍。最后,爸爸要替小珍谢谢南洋叔叔和骆峰叔叔。下周见,小珍。”
南洋和骆峰长吁一口气,南洋说,这么美的故事,一切都在隐藏,却要先把我俩暴露。骆峰说,小珍爸爸的这一周写的故事只不过是冰山一角,我们真的没有移山的力量。小陆说,这个愚公,我来做。骆峰问,这么艰涩难懂的信,小珍真的能懂吗?小陆说,或许,我一直在和自己对话吧,我需要一支笔来撑住自己。小陆把明信片插到了一页书中,骆峰说,我们出去找两个朋友,一会回来。骆峰和南洋回到彩票店找汤澈和虞男,见二人没了踪影,等了一会,又返回书屋,想寻小睿说说今天在三层楼的见闻。小睿也离开了书屋,骆峰和南洋又回到三楼,不见了小陆,便抽出那张明信片,在背面却发现了一段话,字体很新,墨迹未干,显然留下不久,写道:南洋,骆峰,你们好,感谢你们的陪伴。我与小珍妈妈早已复婚,只是一年来一直无法走出心中自己旧影子的暗伤,没有勇气进入新的生活,是南洋和骆峰让我鼓起了进入新生活的勇气,你们的对话不经意间改变了我,原来还有两个人在乎一个孤独者在明信片上孤僻的思考。我已经回家,一切如旧了,妻子依旧温存可爱,我再次成为了小珍的爸爸。可小珍只认作我是那个讲童话的叔叔,她还要去旧书屋让我扮演以前童话叔叔的角色,真是很天真。拜托二位在回来时,一个扮做讲童话的叔叔,一个扮做海员爸爸给小珍写信,这样我就能解释一切了,能让小珍渐渐淡忘这两个角色,你们就是重新点燃小珍心中火苗的人。至于海员爸爸写给小珍海上故事的事,拜托由南洋来做,是的,继续写下去,这是个很好的题材,将来我们会花钱把“IP”买回来。
南洋和骆峰看到这里,正要说什么,听到楼下响起了小珍咿咿呀呀的说话声,那熟悉的脚步,来自于小陆,抱着小珍穿着皮鞋“噔噔”的上楼声,刺激着耳膜,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