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穷水尽
“我为什么掐你!我得让你疼!我想让你醒醒!你醒醒你看看你的孩子!要没有家了!满宝要没有家了!”母亲圆瞪着眼,一下一下的拧着常觉的胳膊、大腿,乌紫的斑块慢慢浮上常觉泛黄干褶的手臂,腿上隔着裤子,看不到,但应该也紫了。
衣服摩擦着伤痕,疼痛像扎满了钉子的刷子一下一下刷着常觉的皮肤,她不自觉地发着抖,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后悔,一时也分不太清。40万的债务,如果只是靠挨打就能还清,那就算是被打得只剩一口气了,也可以,常觉这样想着,一个耳光扇过来,她的右耳发出尖锐的嘶鸣。
“如果一巴掌,给人扇到地上,撞破了头,流了血,或者干脆扭断了脖子,也行。”常觉的脑子又开始活动,“人死账清,总好过连累家人,可是我的孩子也不能留在我家了,会去她爸爸那边。”
孩子是常觉唯一的安慰,一直被常觉视作私人专属。无数个觉得熬不过去的夜晚,都是孩子睡着时均匀的呼吸声,把常觉从绝望的边缘拉回来,当年常觉割腕到一半的时候,孩子踉踉跄跄的走过来抱住她,常觉突然吓出一身冷汗,用卫生纸胡乱按住伤口,抱着满宝用力的无声的哭了起来。两年来,常觉一直在摸索,如何做一个为自己父母所称赞的妈妈,但很遗憾,除了指责和挑剔,在照顾孩子这方面,父母从来没认可过常觉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件。
现在可以死么?常觉在心里暗暗的问。母亲用力的捶打着常觉,可常觉什么也听不到了。
眼前出现一个字,“不”。
为什么?常觉接着问。
“没到时候”。
四个字像视野里突然耸起的疤,只是透明而又边缘清晰。回应常觉的是她的掌堂,蟒九太爷。作为一个半吊子的修行人,常觉的体感在师门中算是敏感的,只是得到的回应往往是一个字,是、不,最多是,可以。突然耳边嘈杂的叫喊把常觉拉回屋子里。
“你到现在还不跟我们说实话,当初我跟你在楼下路灯谈的时候,我问你了欠不欠钱,瞪着俩眼告诉我不欠不欠,当时你要说你欠了我立马拿钱让你还上,然后在说后面的事儿,现在咱家的钱全被你姑妈借走了,你妈妈为了你还得出去借钱,常觉啊常觉,你有良心吗?!”父亲的质问让常觉愣住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当时我爸问我是这个意思。
为时已晚。
家里给了20万,让常觉能还多少先还上,以后的慢慢再还。常觉清了几个催的紧的网贷。
已经十一点了,常觉走进卫生间准备洗澡,脱了衣服从镜子里看自己的手臂,红的紫的青的,在右臂上的像极了红玫瑰纹身。后背是青的一条,从肩胛骨的缝隙往外扩散,但疼痛弥散在后背的整个右上部分,像是一条青色的锁链嵌进肉里,又像是一根荆条,绑在背上,时刻准备刺破常觉的皮肤,但又不得不背负。左臂也是,和右臂对称,改天真的纹一个记住这个教训,其实也挺漂亮的。常觉突然笑了,自己的脑子还真是脱线,大难临头了居然还在想漂亮不漂亮。
弥漫的水蒸气一点一点浸润着常觉干枯的皮肤。
疼么?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男声。
还好,我该打。常觉默默回应着。
唉。常觉,你要长记性,万事三思。
洗完澡的常觉躺在床上,卧室里关了灯,黑漆漆的看不见一点光。钱,说到底,都是为了钱。常觉闭上眼,静静的回忆着过往,一切历历在目。花掉的钱,遇到的人。算了算了,不想了睡觉。常觉翻身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在漆黑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铃铃铃,铃铃铃——
“你是赵培广的爱人么?这里是六沽里交通队,赵培广出了交通事故,请你马上到人民医院。”
“好。”常觉静静的回应,估计又是喝酒撞了谁的车,反正这种事也不是发生了一次两次了,常觉起身,走到父母屋门口。父亲和满宝早已经睡着了,发出均匀又轻微的鼾声,母亲在黑暗中刷着抖音,手机的灯光照着她的脸,忽明忽暗。
“妈,赵培广出车祸了,交通队来电话说是去人民医院,你那儿还有钱么?借我点儿。”
“我哪有钱。”母亲的目光从手机上挪到常觉的脸上“家里的钱都让你和赵培广两个穷命鬼败光了,再不改你们拿什么养满宝,以后你们俩就是孤魂野鬼知道么,孤魂野鬼!”母亲越说越激动,声音吵醒了正在熟睡的父亲,父亲皱着眉头跟常觉说:“你先去,钱我一会儿给你转过去,有什么事儿给我打电话,我过去。快走吧。”
常觉关上了卧室门,走进客厅,窗外路口的红灯绿灯一闪一闪的,仿佛在催促着常觉赴一场久违的约。算了,还是先去看看情况吧。常觉暗暗想着,拎起防寒服出了门。
江津市的冬天冷的像是咬住人不撒嘴的疯狗。呼啸的北风更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外套的缝隙,吹得常觉喘不过气,衣角飘起像个故意耍帅的大侠。常觉拉着防寒服裹得更紧了,每走一步都感觉防寒服要被寒风扯走,似乎寒风对常觉的防寒服有无尽的怨恨。可常觉顾不上这些,低着头钻进了车里。
一路上,常觉试着拨打赵培广的手机,关机了。也许是撞坏了吧,真是的,这要是再给他买个新手机得多少钱啊,从来都不知道我日子过得有多艰辛,怎么就眼瞎嫁给了这么个人。常觉暗暗的骂着,朝人民医院的方向开去。
突然,马路中间坐着一只黄白相间的狐狸,等常觉反应过来,已经开到了狐狸跟前。常觉猛踩刹车,幸好没有撞到。可那狐狸像是完全没看见常觉的车一样,静静的坐着。常觉按了按喇叭,又用大灯挑了挑,狐狸还是没反应,常觉转动方向盘,想要绕过去,可狐狸好像知道常觉的想法,站了起来朝常觉走的方向挪去,又坐在了常觉的车前。又换了一个方向,狐狸还是走到常觉的车前坐下。反复几次,常觉皱了皱眉头想,这是干嘛啊。打开车门准备下车,开门的一刹那寒风袭来,把车门呼地打开到了最大,常觉一只脚迈出去,周围的风戛然而止,路旁的树被寒风撕扯着东摇西晃,可常觉身边没有一点风,长长的羽绒服下摆静静的垂在那里,一动不动。常觉朝狐狸走去,狐狸坐直了身子,眯起眼睛静静的看着常觉,戏谑地审视着眼前的这个人。走到狐狸跟前,常觉蹲下问:“什么事,胡家仙师?”狐狸轻轻得从嘴里吐出一缕烟,抬起前爪示意常觉伸出手,常觉把手递过去,前爪按过的地方留下一个奇怪的红色图案,像是一朵花,又像是一张饼。常觉看着图案发愣,那图案突然滚烫起来,灼烧着常觉手心里的皮肤,瞬间又变成一个浅浅的疤痕,常觉看了看狐狸,狐狸对着她歪了歪头,看向了车的方向。
“让我上车?”常觉问道。
狐狸突然站起来,盯着常觉的防寒服。
“仙师,我防寒服有什么问题么?”常觉觉得纳闷儿,这防寒服自己已经穿了两年了,自从半年前和赵培广分居以来,这是自己最厚的防寒服了,另一件稍微厚点的落在了赵培广的房子里,根本没拿,即便是让换新的,自己也没钱买了。
狐狸轻轻吐出一口烟,将常觉的防寒服包裹起来,常觉感到突然没那么冷了。狐狸满意的眯起眼睛,示意常觉上车,常觉乖乖照办。
回到车上,常觉的手心微微发痒,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疤痕似乎正在一点点变浅,而当她抬起头想要看看狐狸的时候,路上哪还有狐狸,只剩一股轻烟在空中飘散。顾不上这么多了,常觉心想,交警还在医院等着自己去解决赵培广的事故,这一趟,又不知道要赔别人多少钱,赵培广啊赵培广,你可真是赵赔广啊。
常觉心里烦闷,开往人民医院的路上浑浑噩噩的。到了人民医院,更是彻底傻了眼。等待常觉的,是赵培广的尸体,没等常觉开始难过,更让人意想不到是,在赵培广的遗物中,发现了一张财产公证书,上面写道:
本人赵培广名下所有资产归属权归本人父母所有,与常觉、赵满宝及其他人无关。
落款日期是今天,也就是说,今天,赵培广去做了财产公证,两套房子都不打算给妻子和孩子。赵培广是真的狠啊,有这样的下场也是活该。常觉想着,麻木地签着各种各样的字,风险告知书,死亡确认书,抢救无效免责声明。。。。。。常觉一张一张的签着,想着两年前,赵培广给自己签生孩子的一系列风险告知书和免责声明时,是不是也这么麻木。
殡葬人员早已在医院守着,见常觉眼神空洞的走过来,便一股脑儿的围了过去,常觉知道,这些人和医院是有合作的,他们专门负责处理这些在医院死亡的人。“我这儿有优惠,一条龙8000,赠骨灰盒。”“我这儿7500.”他们极力推销着自己,常觉根本没心思听,这些常年和尸体打交道的人身上自然带着一股晦气,常觉的身上一阵一阵的冷。
“赵培广家属,来认一下尸体。”交警喊回了正在放空的常觉。在交警的带领下,常觉走进了太平间,大夫拉开拉链赵培广惨白的脸上,赫然一个红色的花型印记在右颊靠近下巴的位置,常觉张开手,看看自己️的疤,一模一样。不是吧,常觉心里暗暗思量,他死就死了,这印记怎么还和胡家仙师给我的一样呢?真是新鲜了,钱钱不留给我们,给我留个这个。
“确认没问题了在这儿签字。”交警递过来一个记录。
“他是在哪儿出的车祸?对方有什么要求。”常觉忍不住问。
“昌化道,说来也奇怪,他什么也没撞上,可车损非常严重,周围的司机说,看见他开着开着突然一个急刹就停了,周围根本没有车和行人,但是气囊全爆了,明明就是受过剧烈撞击,你也可以申请尸检或者找第三方鉴定一下车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交警回应着。
“算了,我没那精力,既然他没有遗产留给我和孩子,我会通知他的父母来认领尸体,您多费心了。”常觉静静的说着,转身走出了太平间。
“诶诶,你这家属怎么回事儿。”交警在后边喊着,可常觉根本不想理,太平间的阴气弄的她浑身难受。常觉快步走着,终于出了医院大厅,外面的空气像一把窄窄的刀子插进肺里,每呼吸一下都割着气道隐隐作痛。常觉点了一根烟,用力的抽了一口。
“你应该感觉到不对劲了吧。”常觉的耳边响起一句话,声音细细的幽幽的,但能听出是非常沉稳的女声。
“刚才在医院里,感谢常五太奶庇佑。”常觉在心里回应着。“我刚才确实有很多体感,但是赵培广。”
“黄小贵和黄小丽已经去昌化道和车那边都看过了,干干净净,一点磁场都感应不到。”常五太奶静静的说。“功力绝对在你之上。”
“我尊敬的常五太奶,我才修了多久啊,在我之上不是太正常了么。”常觉笑了。
“慢慢修这事儿终归能查明白。”常五太奶鼓励常觉。
“赵培广什么都不给我也就算了,他连满宝都不给,死了就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才懒得查。”
“你这倒霉孩子怎么说话呢。”常五太奶踹了常觉一脚“你现在终归还是赵家的媳妇,你碑王还姓赵呢,回头人老赵不乐意了,咱满宝不也姓赵么。”
“太奶,人死灯灭。”常觉刚要还嘴,常五太奶照着她后腰又是一脚。
“灯灭不灭你还不知道么,你那破嘴不想要赶紧捐了去,一天到晚的惹祸,赶紧回家,别人家灯没灭,你家这华灯先灭了。”常五太奶白了常觉一眼,慢慢隐去。
回家的路上,常觉的碑王坐在副驾驶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常觉聊着。
“这事儿真的蹊跷,也不知是谁做的,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碑王念叨着。
“您看我手上这疤了么。”常觉伸出手,把那个花型印记给碑王看。“您知道这个印记么。”
“胡仙太祖的守家印,这不是刚刚路上那位给你的么?保护你呢。“
“好么眼儿的,给我个这个。”
“有了这守家印,你就不会被恶鬼占窍了,你这个人就归进胡家了,你的三魂七魄,都是有胡家看守。这对你来说可是个大好事儿,啥也不懂。”
“赵培广腮帮子上,也有这么个图案,红色的。”常觉静静的说。
“什么?死人身上也有?”碑王诧异的瞪大了眼睛。“这守家印给弟子是护身符,盖在死人身上那可就封住了他的三魂七魄,永世不得超生了。难怪赵培广都死了我还得在你这儿,原来是地府那儿他根本就没去报到。”
“我查了地府的记档,赵培广没来。”白无常坐在后座上幽幽的说。
“诶哟七爷,您下次来的时候您知会我一声,悄么声的回头又给常觉的魄吓掉了。”碑王叹了口气。
“怕什么,胡家太祖都出手要保常觉了,不过拘不到赵培广,回去不好交差啊。”七爷也叹了口气。
“您二位都叹气了,我可怎么办啊。”常觉不好意思的插进一句话。“不过咱就不能把它就当成是普通车祸么,咱别想了,反正人都没了,又没有谁求咱们一定要查明真相,再说了,我是家属我都无所谓,封住了三魂七魄,那就是没去地府,当他没死活人一个,七爷,活人咱不用拘吧。”
“死了就死了,早晚得拘。我可没有拖延症,不像你,工作都得拖到最后一天才干,从小你就这样,暑假作业留到开学前三天才写,边撕边写,20页最后能留下10页就不错,你记得你上五年级那时候,你不写作业还骗你妈学校没留,你妈发现以后打你,我跟你常五太奶就站旁边儿看着,打得那个狠啊。你也不长记性,你爷爷过生日那次,你又来这么一手,给你妈气的拿衣架抽你,你从小就是个懒蛋,打你都没用,你现在还这样儿,你说你家门子里师姐师妹的,还能找出比你懒的么。”白无常越说越激动。
“七爷七爷,您息怒,您看我面子,常觉岁数小,咱自己家孩子有毛病慢慢改,您别生气,看我老赵面子。”碑王连连道歉。
“老赵头儿你就护着她吧。还不知道你能留她这儿多长时间呢。”白无常翻了个白眼。
“常觉这孩子实在,就算以后我们真的分家了,能护着她的地方我肯定也得护着,我喜欢这孩子,跟我对脾气。”碑王得意的看了看常觉,目光中全是宠爱。“说回正事儿吧,这守家印的事儿,还是得去胡家问问清楚吧,毕竟我家常觉的掌堂是蟒家啊,胡家这样是不是有些喧宾夺主了。”
“可是仙师庇佑不是好事儿么,我也有九尾狐仙落位了呀。”常觉不解的问。
“你师父传法的时候你就偷懒吧,还能问出这种问题,常五太奶踹你真是不冤。”碑王撇了撇嘴,语气里充满嫌弃。“狐仙是狐仙,是跟着你修行,胡家太祖什么地位,要想弄清楚守家印的事儿,先去趟梵仙山吧。你最好明天就出发。”
“明天?我还得上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