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我们三人单独在此,遣走梨露后,袅舞欢笑道:“我本想着昨夜清歌侍寝,今日该去探视一番,谁想一入听风馆便被告知清歌已在此。当真机缘凑巧。”话语里的欢喜连带着烟紫色披帛亦染上了喜悦冲冲的色彩。
“谁说不是呢。”我抓起一条项链,笑嘻嘻给袅舞戴上,“此物系钱伯父几日前托人送来的,姐姐现来试试,看衬不衬。”不料戴毕,瞧见袅舞蝤蛴显见暗青,微带淤色,一时发起怔来。
“如此说来,我倒是赶巧二宗了,得了敏姐姐便宜。”言论间,袅舞笑吟吟起身行礼答谢,并未察觉出我的异常,看出我脸上的泪痕。
敛敏嘴角一丝笑意,自顾自继续穿另一串珍珠链道:“迟早要到妹妹手上,何来便宜一说。”
“咱们这般想,别人未必如此。”袅舞忽叹一口气,细细摩挲着一颗珍珠,缓缓捻着,出神盯着,幽幽嗦嗦。
“此言可在暗指她人?”敛敏淡淡一笑,缥色百褶长裙上的如意云纹亦弥漫出淡泊之气,愈加显得敛敏气度高华,道:“你自婕妤晋封婉姬,激起御殿一轮|大涟漪属意料之中,自然人人皆有不甘,何况系素婉仪侍寝翌日一大早。想来她最怨。有她在前,她人这嫉恨倒没那么显眼了。”
沉吟片刻,“我只怕咱们姐妹起了隔阂。”我咬着下唇,目光在袅舞面上来回徘徊,语气为难道:“若果真如此,那——”
袅舞登时握紧我的手,坚定道:“我自然不会。你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何况你忘了咱们入宫前所立的誓言?”郑重的脸色愈加衬托出烟紫色披帛端正严肃,一丝不苟。
敛敏与婺藕微笑道:“我与清歌亦曾立下誓言,来日若有违姐妹之情,定受盲人之苦、炼狱之刑。”
袅舞诧异问道:“你们何时立此誓言?”
我忙解释道:“正系暖玉台拜见珩贵嫔前。彼时姐姐已至暖玉台,妹妹这才先行立誓。”
袅舞明白之后,含蓄婉婉,抿嘴一笑,往上挽了挽手中的披帛。
“然则——”眼见婺藕把玩珍珠,一脸无忧,敛敏微微忧心地看着她,道:“眼下唯婺藕恩宠不深。想来,不知宫人暗地里如何作践。”
婺藕一怔,松然笑道,语带安慰,“姐姐,纵然我恩宠不深,有你们三人护着,她们怎敢怠慢我。何况与我一宫同居的朱顺华再和气不过。”
此言却令我心中长出一根根细微渺小的毛刺:纵然我得宠于她有益,亦占了她应有之宠。心下不禁愧疚起来。
“这——”袅舞亦抓了婺藕手,深深愧道:“如此说来,先是墨丽仪与敛敏、我,再是素婉仪与清歌,到底我等耽误了你。”
“此话何来!”婺藕急忙解释道:“若非你们得宠,我亦不得如此啊。”
闻言,我等这才放下心来,端过茶盏,啜饮一口。
不经意间,衣袖微微褪下,我瞥见袅舞手背露出一大块淤暗斑痕,出乎寻常,终按捺不住疑惑,指着柔荑问道:“姐姐,你这手——”语气关切。
袅舞恍然察觉,忙放下茶盏,收了手,以宽大的蜜色锦缎衣袖盖住,神色慌乱,遮遮掩掩道:“无碍,小事一桩。”
我等三人面面相觑,心知此事非同寻常,盯着她道:“袅舞,你若遭人为难,可绝不能瞒着咱们。若一味瞒着,咱们如何还算得上系义结金兰的好姐妹?”
眼见袅舞默不吭声,神情默哀,我担忧疑惑至极,径直抢过她手,拉上衣袖。紧握细瞧之下,川字眉皱一分,怒气多一成,凝聚乌墨瞳仁——手背青紫瘢痕,格外丑陋醒目,腕上更甚!!!
敛敏、婺藕一见之下,亦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袅舞,等她吐露详情。
在吾等含泪逼问下,袅舞吞吞吐吐,死死咬着下唇,眉头紧锁,眼中愤恨哀怨,颇不忍倾吐,紧紧抿嘴,静默苦忍良久,方分外艰难道:“系陆贵姬所为。”哽咽言毕,垂首取帕拭泪。
敛敏等大惊失色,“她刁难你了?”
我连忙侧首,取帕掩面,眼中几欲涌出泪来,难以置信,鼻头酸涩,实难料到袅舞此段时日竟有如此遭遇。
长长的睫毛上闪着泪花,袅舞的身子不住地颤抖着,“当日贵姬册封嘉礼结束后,我再次往仙居殿参拜,谁知她竟当场刻意刁难,令我颜面尽失。”眼中极力忍泪,深吸一口气方继续道:“幸而我竭力忍耐,无一丝差漏方求得一时安宁。可惜待闻得陛下宠爱清歌、清早便晋为婉姬,她一时嫉恨过头,竟将我当宫人使唤——”
“姐姐,系妹妹连累了你。”我滚滚落泪,打在手背上,似鞭挞于身,心痛难熬。
“此事何尝系你的过错。”袅舞竭力不令泪珠掉落,将其尽数化为仇恨,面容冰冷,含恨笑道,眼中利刃似太阿、龙泉,锋芒毕露,锐利逼人,“她失宠已久,而我凑巧系她宫中人,借管教宫中人之名做如此行径,自然是顶好的借口。纵使我当众提出,琽贵嫔如何肯干涉?纵使干涉,一句‘妹顺姊谦,何必多事’,能奈她何?何况,纵使我私下告知,陛下因你之故而查问,琽贵嫔重视,又能如何?到底皇嗣重要,她能受多大责罚。”狠厉的话语中夹带着几丝无奈与悲凉。
“然则,她未免忒愚蠢了。”敛敏不忍再看,低头皱眉,摸索着布袋里头露出来的珍珠,那般用心,看似在细心呵护袅舞受伤的心,哀叹道。
“此言极是。”婺藕心疼而疑惑道:“她早早失宠,眼下亦不过因皇嗣方得晋封,如何敢横行至此?而袅舞你前途无限,意欲报复轻而易举。”
“我亦不信她会如此自寻死路。”收了哭泣之色,点点头,袅舞神思凝重。
“我看未必。”敛敏闭上双眼,陷入深思之中,凝眉深思许久,方缓缓睁眼,问我道:“清歌你可还记得当日玉簪园受她掌掴一事?”
忆起此事,我心内忿忿,颔首应道:“如何不记得。”
“那日清歌你竟受陆贵姬掌掴?!”见我如此回应,婺藕与袅舞不由得惊讶叫道。
我语气故作轻松,无关紧要,面上淡淡,啜饮一口毕,放下茶盏,无足轻重道:“不过行礼不周,叫她的贴身内御打了两巴掌。”然双眸似凝出千年寒冰,冷气入骨。
固然如此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通,她们二人仍旧吃惊万呆,垂首无语,紧抿嘴角,紧紧蹙眉。
敛敏盯着我,语气严肃而正经道:“你可还记得彼时她着装如何?”
“绝称不上华丽尊贵。”略微一想,我随口道出,继而恍然大悟一般,低头浮着茶面,细细回想着彼时的情状,喃喃自语中复添一句,凑近了头,对敛敏低哑道:“且身旁只绿植一人伺候。”此言一出,脑海中灵光一闪,直愣愣看着敛敏。
“她怀有身孕,漫步散心抑或穿着亦不该如此。”敛敏眼见我念及要领,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言及‘怀有身孕’四字。
经敛敏如此一点拨,我长睫登时抬起,似一只凤蝶振翅飞翔,翩然起舞,无数疑窦于微风下扑面而来,数不清纷乱。
“若她身后有人扶持,偏遭此际;若无人扶持而如此作为,实难置信御殿中竟有人如此愚蠢。”我细细回忆着彼时陆贵姬的衣着,竭力思索着,皱眉起来,不自觉地以食指纠缠起胸前的一缕乌发,摇摇头,叹出一口气。
袅舞亦百思不得其解。
“依我看,无需咱们多心。她如此行径,自有人闹到琽贵嫔面前。”婺藕眼眸略微一转,嘴角含笑,乐呵呵道。
如此莞尔言笑一番,用过蕊儿、茗儿呈上的冰糖燕窝、菊花凉糕、菊花豆腐、菊花茄子后,便各自回去了。
凉冷三秋夜,睡美雨声中。晓晴寒未起,霜叶满阶红。每日起身,秋雨弥空,冷侵窗户琴书,四檐成韵,虽阴雨连绵,萦郁沉沉,终时而大雨、时而细雨、时而小雨夹杂,倒颇有一番情致。一雨遽凉自此始,灰宿温瓶火,香添暖被笼。
九日,整整九日来,皇帝皆歇在听风馆,我手中的金瓜子亦多三枚,势头较墨丽仪当日更甚。相比之下,素婉仪仅被招幸一夜,较墨丽仪亦不如。诸妃诧异嫉恨之时,礼品亦如流水般口是心非地涌入听风馆,直将库房堆满。前来探访之人几乎将听风馆大门踏破。
皇帝如此宠幸,连琽贵嫔亦不住感慨,“婉姬如此盛宠,哪怕当日的侯昭媛亦不可匹及。”
琽贵嫔此言惹来侯昭媛面色顿时难堪,接连数日赌气不出门。
瑛贵嫔亦拈酸半吃醋一般,感叹一句,“婉姬如此盛宠,可与中宫当初相提并论。”
满众哗然之下,纵使皇帝意料到中宫心结,亲自前往凤仪宫安慰,亦遮掩不住众人遐想起当日中宫与皇帝系何等恩爱。
我心道:如今此事一出,纵使中宫如何安心养胎,想必亦心有不甘,对我有提防之心。中宫纵使身怀六甲,到底系御殿之主,若放任她对我疑心重重,只怕我来日道路艰难了。自我得宠以来,诸妃送来的贺礼数不胜数,我借花献佛,挑出几样珍品,上献中宫,以此讨好,显现谦顺,未为不可。
倚华曾回禀道:“启禀主子,凌合已尽数将各宫娘娘主子遣人送来的贺礼记录在册,只等您过目再做安排。”顿了顿,复添上一句,“其它的便罢了,唯独琽贵嫔送来的宣纸光雪柔顺,奴婢从未见过这般上乘的宣纸,想是宣州新上贡的。”
“宣州。”我点点头,若有所思重复一句,嘴角含一丝笑意,“既如此,你将宣纸取来,我细看看。其余搬去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