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灯满月
第一次见到贺子熙是在我妈负责的病房里,那会儿她睡着了,我妈站在床边和她父母说话,我从门口看了她一会儿,感觉她的脸像纸一样白。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时候正在昏迷,原因是煤气中毒。那几天我妈很频繁地往216病房跑,检查贺子熙的情况,跟她妈妈交代护理事项。办公室离216不远,我发现她爸总是晚上才过来,一直在病房待到最后一次查房结束,然后去走廊尽头的窗口抽烟。有时候我从办公室探出半个身子看他,他还回头对我笑笑。
几天之后的中午,有人门也不敲地闯进来,对我妈说,姐,你快看一下,数字闪起来了。我妈丢下笔赶到216,一眼扫见正在爬高的心率,凑近看,贺子熙的眼睛已经眯开了一道缝。那个阿姨用手捂着脸,被我妈搀了出去。然后进来了两个男医生,不让我待病房里,把门关上了。又过了会儿,医生出来对我妈说,醒过来了,还得多静养几天,留意着点,别让家属太激动。我妈说知道,医生就点点头走了。我妈和那个阿姨开始更频繁地站在走廊尽头,对着窗户外面说很多话,就像相识很久的朋友。我妈还让我打饭的时候多带两份员工餐给216。
贺子熙慢慢能坐起来吃点水果和简餐,不过一句话也不说,吃完东西就躺下睡觉。我带着天然的好奇慢慢接近她,从在同一个房间吃饭开始。其实是她妈妈在我送饭的时候叫了我的名字,邀请我呆在房间里,我没有拒绝。她妈妈很温柔,让我叫她宋阿姨。我觉得宋阿姨有点像少儿频道的那个主持人,隔一会儿问我一个问题,类似每天呆在医院的生活,或者学习爱好之类的。我就只好停止咀嚼食物和观察贺子熙的动作,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管我和宋阿姨说什么,贺子熙都好像完全不在意,只是安静地吃饭,然后像是发呆一样慢慢环顾房间。后来我才知道,她的个性古灵精怪的多,可那个时候我丝毫没觉得贺子熙哪里不对劲,在我看来她就是那种恬静乖巧的女生,带着一点漠然的气质,像伫立在屋檐上发呆的猫。
大概又过了三天,贺子熙要出院了。她换上了自己的衣服,站在病房窗前背对着我,夕阳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我妈和她父母在旁边握手道别。和我年纪相仿的漂亮女生在医院可不常见,这还没认识就要分别了,我看着贺子熙的背影心生不舍。
说到这里,韩灿突然停了下来,轻咳了两下,对我说,稍等,我去买瓶水。突然从故事里撕裂出来让我十分难受,我几乎想用目光把他摁在地上。但他没有再看我,转身走向操场。在他离开的几分钟里我的感官争先恐后地醒了过来,湖对岸洒过来的灯光变得刺眼,吹口琴的男生早离开了,但歌曲的旋律却在我耳朵里生长,我的肌肤冰冷,汗毛直立,放一块冰块儿上面也不会融化。遥远的记忆本来是一本被我束之高阁的日记,现在却被人翻开摆在我面前,上面的笔迹潦草而熟悉,却写着一些自己从不知晓的事情。韩灿回来时双手各拿了一瓶绿茶,对我说,操场关灯了,再晚就买不到了。说着递了一瓶过来。我没理他,也没伸手去接。韩灿把它放在我坐着的石阶上,自己也坐下,仰着头喝了几口绿茶,对我说,我讲的啰嗦了点,不要介意。说完他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根点燃。
我本以为贺子熙出院前留下的背影会是我和她的最后一面,谁知道下一次相见居然在仅仅两个半小时之后。我妈下班回家还没做饭,接到一个电话,是宋阿姨打过来的。我妈听了一会儿说,我还是过去看看吧,然后告诉我她要去贺子熙家一趟,让我自己做着吃,我就说我也要去,我妈想了想,点头让我快点。她家和我们家还挺近的,就隔着三个路口,叫翡翠小区,我妈骑自行车带着我十分钟就到了,我估计走过去最多也就二十分钟。宋阿姨在楼下等着,看我们到了连忙接我们上去。
到了四楼门前,她爸打开门,却没让我们进,虚掩着门说起了话。我从门缝看到贺子熙坐在沙发上,侧脸的弧线很分明。她们聊起来贺子熙的事,不进屋里应该也是在有意回避着。宋阿姨讲贺子熙醒过来之后一直很沉默,跟以前完全不一样,只是说一些最简单的句子,她心想着是事故的影响就没有太在意,以为慢慢恢复就好了。可是从医院回到家之后,贺子熙就像是第一次到这里一样,不仅是东西的布置,甚至对自己的房间都很陌生。我妈问宋阿姨,你们不是刚搬过来吗,孩子可能本身就不熟悉。宋阿姨摇摇头说,搬过来也有好几天了,不该是这样,而且主要是越来越觉得熙熙怪怪的,会不会是伤到了脑子?我妈说,妹子你别乱说,不可能的,医生都做过检查的。宋阿姨开始叹气,那位叔叔在旁边眉头紧锁,没有说话。我妈说,让我跟熙熙聊两句吧。宋阿姨拉开门,提高了声音对着里面说,熙熙,你看看谁来啦。我妈走进去,接着说道,熙熙,阿姨过来看一下你,回家的感觉怎么样,开心吗?贺子熙站了起来,嘴角似乎弯曲了一个角度,轻声说了句阿姨好。我妈笑呵呵地过去拉着她的手,坐下来慢慢聊天,贺子熙像极了一个过年走亲戚被长辈扯住问问题的小孩,十分不自然地点头应答。
我在开始吃第二颗宋阿姨拿给我的梨子的时候,我妈起身跟她到门外说起了话。我正要跟出去,却发现贺子熙在眨着眼睛看我,我想冲她笑笑,却不好意思地挪开了视线,没敢跟她对视。回家的路上我问我妈贺子熙怎么了,我妈摇摇头说,毕竟昏迷了那么久,应该是心理上还没调整过来,我让你宋姨再多陪陪她,不要太心急。我在后座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反复回想着刚才贺子熙看向我的眼神。
之后我还是呆在医院里,每天在办公室看几页课本,更多时候就跟着我妈查房,看她跟病人测温度,交代事情,或者跟家属闲聊。有天吃午饭的时候我妈突然跟我宣布说,儿子,给你报了个英语兴趣班,从明天起每天下午去上课,剑桥英语,就在香山路口那个少年宫里面,没几步路,下课自己走回家吃晚饭。暑假将近过去一半,呆在医院是有点腻,我就点头同意了。
第二天在医院吃完午饭,我妈带我去少年宫,有个白胖的女人站在剑桥英语的招牌下面,看见我妈热情地打招呼说,送孩子过来啦姐,灿灿是吧,跟个小大人一样,真好真好。之后胖女人从书架上取了个手提袋给我,里面装着一些课本,然后拍着我的肩膀说,先去屋里找个位置吧乖,往里走103,两点半上课。我就跟我妈摆了摆手进去了。103作为教室来说面积很小,还剩一半位置空着,我就找了个后面靠墙的位置坐下,拿出袋子里的书写上名字,然后翻着看书里的插画。
教室陆陆续续有人进来,开始变得嘈杂。正想着老师是男是女的时候,一个手提袋被丢在我旁边的桌面上,紧接着一个女生坐了下来。我小心地侧着目光看过去,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贺子熙甩了一下头发,眼睛忽闪,送给我一个晴朗的笑容。我发着愣问道,你,你怎么也来了?贺子熙又笑了笑,看着我说,因为我妈告诉我,两个人组团报名打八折。我心里乱成一团,捏着新课本的书角不停揉搓,支吾了几下后说,那个,你已经好了吗?她点点头说,嗯,这几天恢复的挺好。我说,没想到你还记得我。贺子熙回我说,你说呢,在医院那会儿天天见你。这个应该是老师,等下课再说。教室倏然沉默下来,我抬头看,一瘦高个大叔不知什么时候站上了讲台,满面春风地大声嚷着英语。我挪了挪椅子坐好,贺子熙在我的余光里安安静静。
下课的时候我们聊起了天,她觉得老师的发音有趣的很,每个单词都喜气洋洋,我说你没看他长得就特别喜庆,像一根咧着嘴笑的甘蔗。贺子熙被我逗乐,笑得马尾一甩一甩的。我自始至终其实都有点恍惚,很难把眼前这个捂着嘴巴大笑的女孩和几天前倚着病房窗口神色淡漠的少女重叠在一起。放学之后贺子熙问我,韩灿,你怎么回去?我说走路回,你呢?她说,我骑了单车。说完她走向巷口停着的一排单车,推出来一辆,拍了拍后座说,那要不要我带你呀?我忙说不用不用,脸上已经有些发热。贺子熙说,那就好,其实我也不会带人。对了,你顺路的话能不能陪我走一段?我想了一下说,可以,现在还早。
下午六点钟的道路还带着些温度,好在夕阳没什么威力。贺子熙推着单车,走在我右边。树的影子不断划过,照的她忽明忽暗的。贺子熙开口说,韩灿,你是不是觉得,我跟在医院那会儿相比变了不少?我说,是有点,当时我都没怎么见你说过话。贺子熙说,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醒过来之后好像失忆了,感觉像是躺在棉花堆里,一直迷迷糊糊的。我被吓了一跳,问她,怎么回事,你失忆了?贺子熙解释说,我在形容那种意思,也不是真失忆了,就是觉得脑子空空的,又累的很,连想的力气都没有。我说,刚醒过来的病人身子都虚。不过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贺子熙说,因为我在梦里把事情都记起来了。我说,你说做梦?贺子熙点点头,对,做梦。
我彻底听懵了,不知道怎么再接话。贺子熙的脚步停了下来,很认真地看着我说,醒过来之后我总是想睡觉,一睡着就做梦,做的梦都很,嗯,很清晰,像是在看光盘,而且看到的都是身边的事情,好像把白天没经历的重新过了一遍。我努力消化贺子熙的说法,然后问她,那你这种情况,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或者我去问问我妈?贺子熙摇摇头说,看医生干嘛,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呀,只是做梦而已,又不是什么坏事。我说,那你昨天晚上做梦了吗?贺子熙说,嗯,梦见了216病房,你和我妈边吃饭边说话,你说你期末考试班里第十名,刚好拿到最后一张奖状。
我听完愣住了,仔细想了想,说,我不记得告诉过宋阿姨这件事啊,她好像问过我喜欢哪门课,我说喜欢数学,之后就没再说了。贺子熙说,反正梦里你就是这么说的。你真是第十名吗?我说,嗯。贺子熙咬了咬嘴唇说,是有点奇怪,回去慢慢想吧。我们走到槐安路口道了别,我看她进了翡翠小区,然后急忙往家跑,还好路没有特别绕,赶在七点之前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