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十里香
乱葬岗,是上古战场,常年笼罩在黑气之中。外人只知这里危险至极,是个有命进没命出的地儿。殊不知,真正的乱葬岗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恐怖——尸骸遍地,血流漂杵,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腐朽气息。
这里白日稍安,只余阴风阵阵,偶尔从密林中传来几声尸吼。但是到了晚上,这里就成了杀戮的世界。鬼怪横行,走尸遍布,同类厮杀,亦是寻常。
又一夜,万鬼骚动,密密麻麻的黑影从空中飘过,无数白骨破土而出。忽然,一阵凄厉尖锐的笛声响起,众鬼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纷纷往密林中逃窜。一个黑影踩着枯枝败叶从暗处缓缓走出,所到之处,众鬼避让,竟让他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了乱葬岗边缘。
乱葬岗的边缘有岐山江氏筑起的咒墙,墙上的符文在暗夜中明灭闪现。
笛声再次响起,周围的怨气像是受了召唤般朝黑影涌去,不过刹那便凝聚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袭向咒墙,咒墙顿时如薄纸一般瞬间被撕裂。没有了阻挡,皎洁的月光洒下,照在了一张明媚鲜妍的脸上,正是失踪了两个多月的魏凌。
咒墙的骤然崩塌引起了周边守卫的注意,他们闻声纷纷赶来。魏凌似是没料到这么晚了还有人守在这里,烦躁地皱了皱眉,吹了几声短哨,几缕怨气便如绳索一般勒住了来人的脖子。
被勒住的守卫死命挣扎,却不得解脱。其中一个人立即挥手,艰难地大叫:“魏,魏公子,是,是温,知宜,小姐派我们来的。”
听到温知宜的名字,魏凌不由地一顿,便收了手,但也只是放开了他们的脖子,人还是捆着的。他走到出声的那个人面前,瞧了瞧,并不认识,将信将疑地问道:“你们真是师姐的人?”
“是。我袖中有箭令,公子不信的话,可自行查看。”
魏凌也不废话,直接伸手在他袖口中一顿乱摸,果然摸出了一个带有三道若隐若现的水波纹的箭令。这个暗纹,魏凌曾在温知宜名下的铺子里见到过,这才信了他的话,驱散了怨气。
“师姐派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主子拿下夷陵后,派我们留守此地,密切关注乱葬岗的情况,一有动静,就要传讯于她。之前我们也不知道原因,现在想来是为了魏公子您。”守卫恭敬道。
魏凌听了心中不免五味杂陈,他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片刻后才问道:“师姐他们,还好吗?”
“魏公子放心,主子一切安好。如今,荆楚的局势也算稳定,江氏大军被拦在太和山外,敌我双方相持不下,正处在胶着之中。”守卫答完,又隐晦地瞥了眼魏凌脏乱破损的外衣,诚恳地建议道:“主子那边应该已经收到传讯,魏公子不如先下榻监察寮,休息一晚,等主子来了再做打算。”
在乱葬岗中当了两个多月的野人,魏凌早就受不了自己一身的味儿了,只是每天在死亡线上挣扎,无暇顾及而已。如今守卫一提,他立马就同意了。
温知宜的人很会办事,不用他多说,就已经备好了热水衣物。等魏凌沐浴完,又端上了一些吃食,贴心又不多嘴,这让他很满意。
可是当魏凌躺在床上,盖着暖和的棉被,仍捂不暖身子,阴寒的凉气在他骨头缝里乱窜。一闭眼,脑中全是尸山血海,耳边充斥着鬼哭尸吼声。他长叹一声,缓缓从床上爬起,抚摸着一管黑笛,睁眼到天明。
温知宜是第二天午后到的夷陵。见到魏凌时,他正闭着眼坐在廊沿上晒太阳。一袭黑色长袍披在他瘦削的身躯上,略显宽松。阳光穿过他的发梢,在他的脸上落下斑驳的光影,更衬得他面白如玉。可偏偏周身萦绕着一股阴郁之气,仿佛将他与周围的暖意都隔绝开来了。
温知宜见状,只觉心里一痛,但人已经回来了,不管如何都是好事一桩,便尽量表现地高兴些,唤道:“阿凌。”
魏凌听到叫声,惊喜地睁眼,撑着廊沿一跨,朝温知宜走来:“师姐。”
“瘦了,”温知宜拉着他心疼地道,“回去后可得好好补一补。看过医师了吗?医师怎么说?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魏凌还没从激动中缓过神来,就被温知宜问住了,支支吾吾道:“额,这个……”
温知宜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是没有了,佯装生气道:“这个赵管事,办事真是越来越不靠谱了。你都回来这么久了,竟然还没有找个医师给你瞧瞧,看我这么罚他。”说着,便要去算账。
魏凌连忙拉住她,道:“阿姐,是我自己说不需要的,与赵管事无关,你要罚就罚我吧。”
“你这才刚回来,我怎么舍得下手罚,我看啊,你就是故意这么说,好为赵管事脱罪是不是。”温知宜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
“才没有,我说的是实话。”魏凌摇摇头道。
“实话也好,假话也罢。既然不想赵管事被罚,那就乖乖看医师,别给我找什么借口。泽兰,你去找医师过来。”温知宜转头对站咋她身后的泽兰吩咐道。
“不用!师姐,真的不用!”魏凌连忙阻止道,“我又没受什么伤,叫医师过来做什么。而且医师总喜欢小题大做,一点小病就说得无比严重,还老开些难吃的药,我才不要喝。”
闻言,温知宜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散去,有些严肃地直视魏凌的双眼,看得他有些心虚地闪躲。温知宜深吸一口气,压着怒火道:“泽兰,还不快去。你,给我进屋等着。”
魏凌见温知宜真生气了,不敢多说,乖乖地跟着她进了屋。
医师很快就来了,他替魏凌诊脉,诊了好一会儿才皱着眉道:“脾肾虚损,气血两亏……最严重的,还是经脉堵塞,灵力凝滞,似是外物所致。”
医师说一句,温知宜的脸色便难看一分,魏凌低着头根本不敢去看她。
“劳烦了,还请您多费心。”温知宜欠身行礼道。
“老夫自当尽力而为。”医师回礼,恭敬道。
泽兰在温知宜的示意下,带着医师出去抓药了。等人都走后,温知宜才道:“阿凌,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那个,师姐,”魏凌干笑几声,犹豫道,“其实没有那么严重……”
“阿凌!”温知宜不禁重重地喊了一声,“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以为你能瞒得了我?是邵阳晋氏,还是江淮?你若不说,我也是有办法知道的。邵阳晋氏的人现在就在我手里,我可不信他们的骨头能硬得说不出真话。”
魏凌沉默地闭上眼没有立即答话,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缓缓道:“是江淮。他给我下了噬骨钉,封了我的灵力。但我已经把他给杀了。”
“封了,灵力。”温知宜不可置信地哽咽着说了一句,颓唐地坐在凳子上,眼角闪着泪光。她根本不敢去想一个失去灵力的人是如何在乱葬岗活下来的。就算最后鬼道大成,那个过程又会是怎样的艰辛。怪不得那几位姐姐对此事总是避而不谈,稍有提及便神色悲戚,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魏凌见温知宜哭了,在她身边蹲下,无措地去擦她的眼泪:“师姐,我真没事,虽然没了灵力,但还有怨气啊,这可多亏你早早地让我接触怨气,不然我就真的危险了。乱葬岗也只是看起来恐怖罢了,其实里面也就那样,你看,我这不好好地回来了嘛。师姐,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现在可厉害了……”
“怎么会没事,那可是乱葬岗!”温知宜有些情绪失控地喊了一句,见魏凌被她吓了一跳,才尽可能克制地说道:“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担心,可是阿凌,我们是一家人,你不必什么事都自己扛。作为姐姐,该是我保护你的,可是我已经……我没做到。如果现在还要你在我面前,强颜欢笑,假装坚强,那我这个姐姐,真的,真的太失败,太无能了。”
“师姐。”魏凌叫了一声,语气里是满满的不赞同。
温知宜怜惜地看着他,认真问道:“阿凌,疼吗?”
魏凌的眼圈倏地红了,他伏在温知宜的膝头,闷声道:“疼。”
“哪里疼?”
“全身都疼。”
温知宜轻轻地抚过魏凌的头顶,温柔地拍着他的背,柔声道:“不疼了,师姐给你报仇。”
等泽兰端着医师煎好的药过来时,姐弟两人已经修整好仪容,只是眼角还有些微红。对着黑黢黢的汤药,魏凌嫌弃地撇过头,但最后还是在温知宜严厉的目光下,捏着鼻子一口喝了。
“阿凌,我想了想,觉得你接下来还是先去云氏待一段时间为好。正巧,孤独二公子也在那儿,你们俩也可以做个伴儿。”
“什么!”这个决定恰如晴天霹雳,一下子就把魏凌砸懵了。他一回神,立即强烈反对道:“不,我不去。我要是去了云氏,一定会吃不好也睡不好的。师姐,你刚刚不是还说要疼我吗,怎么转头就把我送进狼窝了。”
“不想去就算了,那你回莲坞吧。”
“莲坞?”魏凌不由地一怔。
“是。因前线战火波及,许多百姓流离失所,无处谋生,我便安排他们去修建莲坞。你要是闲不下来,就去做个督工。”
提到莲坞,魏凌满眼怀念。他怀念日夜习剑的校场,怀念校场后的码头,怀念码头不远处的莲塘……那是他的家啊,可是已经毁了……
“师姐,我想去前线。”思索良久,魏凌坚定道。
面的魏凌的坚决,温知宜又是一阵头疼,无奈道:“阿凌,我知道你不甘心留在后方。我也不是要一直拦着你,只是希望你能将养一段时间。趁着现在战局稳定,调养好身体,等日后战火烧旺了,自然会让你上阵杀敌的。”
“师姐,战火一日未熄,我便一日不能安心。就算人在后方,也是心有郁结,调养不好的。”
“你,哎,”温知宜长叹一声,妥协道,“算了,那你就跟着我吧。不过我们得先说好,接下来你得听我的,不能擅自行动。”
“好。”魏凌伸手发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