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十里香

弯弯曲曲的山道旁有一个搭得十分随意的草棚子,原是上山砍樵人的歇脚处,后被一个采茶人拿来做了茶摊,传到如今竟也有三代了。往昔,光顾茶摊的皆是贩夫走卒,这日却迎来了一位气度不凡的世家公子。

这位公子身着白衣,面庞白皙如玉,俊极雅极。他就往那儿一坐,整个茶摊仿佛都亮起来了,惹得摊主频频窥探。他叫了一壶清茶慢饮,似乎在等什么人。

果然,不多时,一个玄衣青年蹿到他身旁坐下,鲜红的发带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

“千墨兄,你动作可真快!等急了吧?”

“并未。魏凌,你去买酒了?”云千墨的目光轻轻地掠过魏凌水润的双唇,不经意问道。

“额,那个,”魏凌干笑了几声,略显窘迫,“哎,都怪那家农户酿的酒太香,我一时没忍住就喝了一些。真的不多,就只是尝了个味道。”

“你若真是想喝,我不会拦你,只是不可多饮。”云千墨关切道。

魏凌见云千墨没打算抓着不放,松了口气。也不知道临走前师姐跟他说了什么,这一路过来,他就跟个老妈子似的,这也管那也管,偏偏魏凌还对他发不出脾气,只能暗自憋屈。

“好,我下次喝酒前一定告诉你一声。对了,陈府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陈府中并无鬼魅,唯有大堂中的一根房梁有怨气萦绕。”云千墨答道。

“那你觉得我们接下来该从何处入手?”

“伐木处。”

“不错!”魏凌赞道。他们来此,是因在路上旅客的闲谈中闻得,这边镇子上有一户陈姓人家,刚起了一座新宅便遭了鬼。府中大堂每至深夜,就有黑影悬于空中,哭声不止。其实这并不是什么棘手的邪祟,随便来一个世家子弟都能应付,只是需多耗费些时日罢了。可惜这镇子地处偏远,鲜少有世家愿意特地遣人过来,因此云千墨和魏凌就来了。

“千墨兄,你怎么不问问我打听到了什么?你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你打听到了什么?”云千墨很给面子地顺着他的话问道。

“我打听到了一个故事。那陈家人建房子用的木料都来自山中的一片杉木林。这杉木林所在的地方原是一条官道。传闻镇上有一贞妇,她的公婆得了重病,丈夫离家求医,多年未归。后来她公婆因病亡故,她就日日立在官道上等夫归家。她朝思暮想,最终精诚所至,化作了一片杉木林。”

“你觉得陈府怨气与此有关?”

“嗯,任何传闻都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就算没有直接关系,也是个重要线索。”魏凌肯定道。

两人沿着山路向前,穿过一溜的柏木,果然找到了陈家人口中的那片杉木林。只是魏凌有些奇怪,他记得柏木似乎比杉木更适合做建材,为何陈家人不用柏木而选了离山脚更远的杉木呢?可他还未来得及细想,就被林中大大小小的树墩吸引走了注意力。

他们在其中一个最大的树墩前停下,这个树墩有三人合抱之粗,树皮呈现深褐色,乍看并无特别之处。可若是拨开草丛,便会发现树根的部位泛着隐隐的血色,看着很是不祥。

魏凌击了击掌,冷冷道:“出来!”

但见树墩上黑雾涌动,凝聚成一团,却迟迟不肯化成人形。魏凌有些哭笑不得,他已看出这是个怨灵,只是没见过什么世面,虽然本能地听从了他的指令,却又畏惧他的力量。

云千墨看了那团瑟瑟发抖的黑雾一眼,无奈道:“我来吧。”

幽洲云氏有祖传秘技问灵,修为高深者,就算是残魂也可问。可魏不是轻言放弃的人,这小小的鬼祟还难不倒他。

“不用,你让我试试我的新术法。”

说完,他不等云千墨接话,便闭上眼睛,双手掐了个决,黑雾像受到了召唤似的撞入他的眉心。当黑雾完全没入,魏凌则身子一软,朝一旁倒去。云千墨连忙接住他,把他纳入怀中,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再次睁眼,眼前没了林木杂草,而是一方灶台,魏凌觉得十分新奇。他的新术法,名为共情,顾名思义,就是请亡魂上身,共亡者之情。这是他第一次使用,用别人的眼睛看世界果然完全不一样。只是不能随心而动,像个木偶似的被牵着走的感觉有些别扭。

他上身的似乎就是那传说中的贞妇,魏凌余光瞥到身上似乎是一件粗衣麻裙,虽然整洁却显破旧。

这妇人等水烧开,揭开锅盖,倒入青菜焯水,然后撒一点粗盐,小心翼翼地滴入一滴香油,再放入切成丝的豆腐,轻轻搅拌。

“这也太寡淡了吧。”魏凌心中惊讶,要知他重口又嗜辣,也会做菜,但做出的饭菜只有他自己能受得了,像这样的清汤寡水,他做不出也下不了口。

“怎么还没做好,你是不是在里面偷吃!还是想饿死我们!”外间传来一个老婆子的怒骂声。

“婆婆,马上就好!”妇人答道。

她把汤盛好,又从蒸笼里拿出几个白面馒头,一起端到外间。饭桌上坐着一个刻薄老太婆和一个满脸凶相的老头。

果然,传闻什么都是假的,这哪是病得快要入土的公婆,这分明是要人伺候的祖宗。

魏凌刚刚还在嫌弃没什么味道的青菜豆腐汤,结果这妇人连尝一尝的资格都没有。她连饭桌都上不了,只能躲在厨房啃干巴巴的芋头。

午后,她又被撵出门去村外的小阳坡割猪草。她到时,小阳坡上已经聚了好几个女人,看样子都是家中干活勤奋的小媳妇。其中一个村妇见到她,叫道:“阿莲,快来。”

原来这妇人的名字叫阿莲。

阿莲应了一声,便小跑过去,把背篓放下,从里面拿出镰刀割起猪草来。一群人一边忙碌一边不忘闲聊。魏凌从她们的谈话里得知,阿莲的丈夫陈生出门做生意,已经有三年没有回家了。家里的两个老人,又懒又难伺候,所有的活都塞给阿莲,还不给个好脸色。有时发起脾气来,还会动手打人。难怪阿莲明明不过双十年华,却被蹉跎得如三十老妇。

接下来的几段记忆,阿莲不是在干活就是在挨骂挨打。魏凌在心中叹了口气,替她不值。

又一天,阿莲照常在市集上卖完豆腐回家,刚进家门就听到了一个男子的声音。她惊喜地奔入屋内,果见一个眉目还算俊朗的男人正在和公婆讲话。他们一见到她,立即止住了话,甚至眼神有些飘忽,不敢正眼看她。

“相公,你终于回来了!”阿莲几乎是喜极而泣了,心中充斥着苦尽甘来,即将熬出头的欣喜。

哎,傻姑娘,高兴太早了啊。看看你丈夫那一身锦衣,你不觉得不对劲吗?魏凌在心里可怜道。

“嗯,我回来了。”陈生干巴巴地答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阿莲低喃了几声,擦掉眼泪,抬头笑道:“你饿不饿,我现在就去做饭。”

“不用了,阿莲,”陈生叫住她,犹豫了几息,狠心道,“我这次回来是与你和离的。”

“和离!相公,是我听错了吧,你怎么会想跟我和离……怎么会……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阿莲伤心欲绝地喊道。

“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阿莲你嫁给我好几年了,却未能替家中添得一儿半女,我就算是休了你也是使得的。只是念在你操劳多年,才打算和离,给你留点脸面。”

放屁!生孩子是一个人的事情吗!如果一个人能生,还要男人干什么!这个人渣,臭不要脸!若是我,非得打断他的第三条腿不可!魏凌在心中狂骂。

可是阿莲不是魏凌,她被打击得近乎崩溃,最后更是晕厥过去了。

再次醒来,已是和离后。阿莲回了娘家,可她的双亲已经过世,如今是大哥大嫂当家。大嫂对这个被赶回家的小姑子很是看不上眼,整天没个好脸色,还悄摸摸地替她挑选着改嫁对象。按魏凌的眼光看,这选出来的就没一个好货,不是老的就是废的,真是其心可诛。

这时,阿莲正躲在村口的大树后,看着迎亲队伍敲敲打打地出了村。这是她的前夫要去娶别的女人了,听说是镇上富商的女儿。阿莲想起她的婚礼,想起曾经她与丈夫举案齐眉的日子,原来的甜蜜,如今都化作了酸涩和恨意。她心灰意冷却又无可奈何,她拿着一条麻绳,一步一步走上山,寻了一棵最粗壮的树。麻绳一抛,双脚一踮……

忽然,魏凌听到了一个清冷又低沉的声音在叫他,语气很是焦灼,唤了一声又一声。

“魏凌!”

是云千墨!魏凌猛地清醒,将自己的情绪抽出,阿莲也从他的身体里脱出。

唔,莽撞了,窒息的感觉真难受,看来这术法还得再改进改进。还好这次有云千墨,不然就危险了。魏凌拍了拍额头,心中哀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