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十里香
点点萤火穿过密密匝匝的枝叶,掠过平静的水面,绕着缓缓张开的紫红花瓣上下翻飞。在月光的照耀下,恰似一位妖娆美人随手裁取一抹月华,揉碎成一片飘扬的光粉。
“窸窸窣窣——”,池塘边的草丛里有黑影攒动,不一会儿便冒出了几个脑袋瓜子。借着月色,隐隐可见来人身上绣着的牡丹花纹。他们专注地望着此等美景,眼中却无多少欣赏之色,全是直白外露的贪婪之意。
只因池塘中央的花朵名曰夜幽莲,有滋补筋脉,提升灵力的功效。此花只在夜半盛开,开花时,花香幽绵,沁人心脾。因花开一个时辰,花谢一个时辰,又名双时花。故,欲采此花者,须守在池边等待,直至莲花完全盛开的那一刻将花采下,尽快服用或入药。
当层层花瓣绽开,露出嫩黄的莲蕊,躲在草丛中的沈氏弟子心中一喜。但喜悦并未冲昏他的头脑,他仍然保持着一分警惕。他拾起一颗石子,凝聚灵力于指尖掷出,石子破空划过水面,“噗通”一声入水,溅起的水花滴落在花瓣上。莲花微微浮动,不多时便静立住了。
沈氏弟子见没什么危险,快速地从草丛中钻出,提气腾空一跃,扑向夜幽莲。可就在他即将碰到莲花时,一个硕大的黑影突然破水而出,猛地一撞,沈氏弟子就跟一个沙包似的被撞飞,重重地落在了岸边,口中鲜血狂吐不止。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妖化的巨蟒。
躲在草丛中的其他沈氏弟子立即拔剑对敌。剑光“刷刷”地劈向巨蟒,却像撞上了坚硬无比的铁块,只在对方的鳞片上留下了几道白痕,没造成什么伤害,反倒是激怒了它,凶狠地冲上岸来,吓得沈氏弟子们慌乱逃窜。
他们不知道的是,当他们将巨蟒引入密林时,一个娇小的身影飞速掠过水面,摘走夜幽莲,窜到了池边的一棵大树上。
“魏公子,花摘到了。”
“可算摘到了,我都等累了,”看了半天热闹的魏凌懒洋洋地道,“刚刚长明传讯给我说他已经引沈宗主过来了,我现在去接应他。长歌你呢,就先带着这花回去,交给师姐和江情。”
“好。”长歌应了一声,便迅速离开了。
魏凌撑着枝干站起,伸了个懒腰,为保险起见,又在自己身上贴了张隐息符,才追入林中。循着声音,他很快就和长明碰面了。
他们躲在树上,看着沈宗主领着长老弟子与巨蟒斗在一处。眼看巨蟒就要落败了,魏凌抽出腰间的笛子放在嘴边,可他还没吹奏,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琴音。他惊讶地回头,与长明一对视,亦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和诧异。
树下的灵力光芒如快要燃尽的烛火般明明灭灭,惨叫声此起彼伏。看来不需要他们做什么了,魏凌轻轻地道了声“撤”,就和长明快速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在逃奔途中,魏凌清晰地察觉到一道气息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
等到了安全的地方,他停下回望,果见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千墨兄,你怎么会在这里?”魏凌惊疑地问道。
“是温姑娘告诉我的。”云千墨从暗处现身,浅色的双眸直直地望向魏凌。
“师姐?她都告诉你了么?我……其实一直想和你谈谈来着……”魏凌在明白自己的心意后就考虑过要将一切向云千墨和盘托出,只是温知宜和温念深看的紧,他一直没找到机会。如今云千墨已经知晓真相,他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魏凌,我知,你无需多言。眼下还是先拔钉要紧。”
“嗯。”魏凌见云千墨没有责怪的意思,语气中满是关切,心中大定。
省去寒暄的功夫,三人赶至温知宜下榻的地方——是一个十分普通的小院,被温知宜事先买下来以掩人耳目的。看到云千墨,温知宜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直接领着他们进了一间屋子。屋内灯火通明,正中央摆着一张木床,床上方还悬挂着几颗硕大的夜明珠,江情已经备好汤药在一旁等着了。
魏凌躺到木床上,温知宜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头顶,柔声安慰道:“阿凌,不用紧张,睡一觉就好了。”言罢,又转身对云千墨和江情说道:“阿情,云二公子,就拜托你们了。”
二人点了点头,温知宜抽身离开,关上门守在屋外。只是微皱的袖口还是透露出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屋内,魏凌被一碗麻沸散灌下去,已睡得不省人事。他的衣裳被解开,露出白皙的胸膛,胸膛上钉着四枚森冷的钉子,刺得人眼疼。江情取出一柄锋利精巧的小刀,小心翼翼地划开钉子周围的皮肉,鲜血随着刀锋喷涌。云千墨脸色一白,咬着唇给魏凌输送灵力,仿佛那血液是从他体内流出去的。
其实,拔除噬骨钉并不难,难的是在拔除钉子的同时还要保证筋脉无损。为了这一点,江情私底下不知试了多少方子,才研配出一款极好的疗伤药。可若想要筋脉恢复如初,还需一位灵力深厚的修士,用灵力滋养经脉,促进药效的发挥。于是,温知宜请来了云千墨。
但她事先并没有把握云千墨能来,她只是在赌,赌云千墨的真心。如果云千墨没来,那还有长歌长明他们候着,不怕灵力不够用,只是他和魏凌就再没可能了。
暗夜渐渐退去,天边透出朦胧的亮光,将漆黑的天幕慢慢渲染成淡青色,留余几颗残星点缀。
温知宜在屋外站得身子发僵,但她没有片刻的放松,仍时时留心屋内的动静。当房门轻轻打开,那微不可闻的“吱呀”声,就像一记重音敲在她的心房。
江情揉着脖子走出来,对她笑道:“成了。”
温知宜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一滴滚烫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无声滑落。
熹微的晨光透过窗缝,在地面上投下淡淡的光影。屋内的烛火已灭,只是药效未过,魏凌还没醒。
云千墨在他身边,陪了半宿,想着趁人还没醒,可以先去准备些吃食。于是,他替魏凌掖了掖被角,起身离开。一推门,只见温知宜还坐在院内。温知宜听见声响抬头,见是云千墨出来了,立即迎上前问道:“阿凌怎么样了?”
“还未醒,但已无大碍。”云千墨答道。
“那就好,”温知宜放心地点点头,“这次的事多谢云二公子了。”
“温姑娘不必道谢。能帮到魏凌,是我之幸。只是……千墨还有些疑问,不知温姑娘可否为我解惑?”
温知宜闻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云千墨想问什么。放在以前,她只会想方设法糊弄过去。如今,他为了阿凌,不仅违背了云氏家训,还亲手把把柄递到她手上,可谓用情至深。既如此,她亦放下心中芥蒂,坦然道:“你问吧。”
“那份曲谱,温姑娘是从何处得来的?”
“是云氏的一位长辈传授给我的。”
“云氏长辈?”
说实话,云千墨并不相信。那日从岐山回幽洲后,他就和兄长查阅了云氏藏书,最后发现那段令人失去灵力的曲子竟改编自云氏禁书《乱魄抄》。除了云氏中人,唯有温知宜接触过蓝氏禁书,这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可谁知,兄长去了趟江南,就把怀疑对象转向了兰陵沈氏,云千墨总觉得其中另有蹊跷。本以为前几日的信件算是证实了他心中的猜测,如今却又是另一种说法。这真似雾里看花,越发琢磨不透了。
温知宜听出了云千墨的话外之音,坦白道:“的确是云氏的一位长辈,只不过你并不认识,将来也未必能认识。因为她并非现世界之人。”
“并非现世之人?”
“没错。这算是我的一个机缘,有些话我不能明说,我只能告诉你,对于幽洲云氏,我问心无愧。”
这问心无愧是否掺了水分,云千墨不知,但他能感受到温知宜对云氏并无恶意,毕竟从某些方面看,她的确帮了云家许多。可是对于她的一些做法,云千墨不敢苟同。就连现在,他也不知自己算是惩恶扬善,还是助纣为虐。他内心纠结彷徨,没个论断,只好继续追问:“那么,敢问温姑娘,此番布局,你所求究竟为何?”
“我求的是一个太平盛世。”温知宜凛然道。
“搅得仙门世家暗自争斗,也算是太平盛世吗?”
“破而后立,晓喻新生。云二公子,世家注定是要没落的。兴衰迭替,史之固论。我乃顺势而为,而非倒行逆施。”
温知宜的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不禁让云千墨陷入了沉思。他听着温知宜的论调,去拨开层层迷雾,终是看见,仙门世家如朽之木,摇摇欲坠,云家亦不例外。也许,他早该问了,云氏家训家规,究竟旨在修身静心,还是在束缚愈发膨胀的欲望?
云千墨若有所悟,感激道:“千墨,受教了。”
温知宜略一点头,表示欣慰。她不喜欢棒打鸳鸯,可若云千墨真的不能达到她的要求,那她就要狠心当个恶人了。不过现在看来,他算是孺子可教。这么一想,温知宜看云千墨更顺眼了几分,遂贴心地道:“你去陪阿凌吧,我去准备吃的,免得他待会儿醒来说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