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又是一阵沉默。
邝百首笑容和煦，静待佳音。
“咳咳。”
莫乙咳出一大口痰，啐到眼前人脚下，双眼慢慢变清澈，不再呆滞。
“有孰么好谈？老子睡得好好的，一觉醒来换个地方，一个吊人都不认识，还不许装疯卖傻保命？”
“哈哈。”拉了张椅子过来，坐到莫乙面前，邝百首表情惭愧，半躬身，拱手告饶：“这是邝某的过错，怠慢老爷子了。”
“怠慢？车轱辘话就甭说了，有啥事，快放！”
“欸，且容后生卖个关子，先问莫将军一句——当年那与您传出佳话的女子，可曾有过消息啊？”
冷冷看着他，莫乙不说话。
邝百首抬手打嘴，脸上堆满笑意：“看来将军不光没有消息，还耿耿于怀至今啊。
那邝某也不吊着您老，说实话，这件事我有眉头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想借我引出那小子，随意！一群鸟人也就只敢做这等事了。”
“唉，可惜啊。”
邝百首起身，环屋内中堂踱步。最后引着门缝里那一缕光，照到莫乙眼睛上，感叹道：“当年您可是有文将军之名的，看来这些年修养都放下了，遗憾。”
“不过既然莫老您不想听和自己有关的事，咱就聊聊庞兄吧。”
“前几日，他看望您出来，我俩在院门外打了个照面。
当然，说是照面，其实是我特意等在外面的。
和之前很多次一样，我们聊的很不愉快，他骂我，我骂他，还骂他爹他爷爷。
嗯，庞兄那是真性情，而我是失态了。
之前见面，是为了商量攻燕之计，我还算压得住心绪，可那次，谈的是为人、追求。
相比庞兄和您聊起过我，虽不知说了什么，但邝某觉得，那一定不够真切。
常有人说，最了解一个人的，往往是他的敌人。
这话有道理，但在邝某身上却是不适用的。
后辈有个名号叫千面百首，是原因之一，可究其根底，还是庞兄不屑于了解我。
而我，又只把庞兄当做某的敌人。
做人，比人性，世人总把公义、为民、光明正大当做上乘，将阴险、狡诈，唯利是图视为卑劣，所以这方面，我应当是比不过庞兄的。
论起追求，我想要荣华富贵、权势滔天，想当那一字并肩王，然后窃得有界王位，征伐天下，将步履可及统统纳入麾下。而庞兄依旧是为百姓为兄弟。
这方面，我自觉没有高下，可流言仍是说，我邝百首给他庞公初当马夫都不够格。
我不恨他，也不觉得不公。
百年前庞家出走燕国，因我们两家老爷子关系甚密，那些您口中的‘鸟人’居然狼狈为奸灭我全族，美其名曰为国除害。
笑话，当年的有界还只是几个人脑中的幻想，有资格称国吗？最频繁时那王座上的屁股甚至几日一换，还谈什么归属。
那些吊人，灭族都灭不干净，邝某本想奋发图强回来报仇，可谁知归来之日，他们也成了一抔黄土。
造化弄人，我依然姓邝，不必隐姓埋名，不必忌讳什么。嗬，不过二十年，那些事便早已无人记得……
莫老，您说百年后，我有资格留名于历史吗？
我想是有的。
可要是我不光想留名，还想书写历史呢？
此等追求，谁高谁低？
那天和庞兄的交锋中，我输了。
输在武力，邝某技不如人。
于是啊，我便只能用那庞兄不屑于用的手段。
古往今来聪明人，无非在人情世故、见识长短，有远见否，邝某算是其中之一。
既如此，我为何不能赢？
扬长避短，我仍能胜他。
除非，有人能‘看得见’你、我、他、所有人，一举一动。
莫老将军，上面这句话这就是我第二个追求，且还在前者之上。
传言燕王得仙之助，才打下这偌大的天下。
某不信，誓要看看天穹之上，到底有没有真仙！
若有，那我为何不能成！
话已至此，邝某就直言了——莫老，请您祝后生一臂之力！”
说完，邝百首一下跪倒，砰砰砰，三个响头。
莫乙无动于衷，起身绕着这位刚刚讲完‘誓师词’的异国将军转圈，细细打量。
屋内昏暗，刚刚打在他脸上的那束光正照在邝百首背上，竖向，将他一分为二。
一圈又一圈，地上的人还是伏着，莫乙驻步在他面前，弯腰将人扶起，最后仰视着他，慢慢悠悠道：“老头子没有一臂之力了，若是年轻时，你这说辞也许可以打动我，现在也可以，但爷们没那能耐啦。
庞公初那小子……不说他，我问你一句——若是你爹健在，要你全心全意辅佐有界王，不得生二心，你会听吗？”
“我爹健在？哈哈，他要是还在，那我就不会是现在这样。老爷子看扁我了，邝某也不是从娘胎里出来就是这幅德性。
咱啊，也曾梦见过亿万百姓高呼仁君，真心拥戴的场景。
可终究是是变成现在这样了。”
后撤两步，邝百首低头看看自己，又抬头和莫乙对视，摊开手，摆了摆，神情落寞。
“也是。”莫乙瘫回太师椅，缩成一团，自言自语：“还是年轻好啊，年轻好。”
脑子真他娘的快，差点忘记自己在演戏了。
不行啊，这臭小子怎么还不动手，你爹快绷不住了！
甩开忧虑，重新入戏，莫乙把当下的一句真心话说了出来——
“一代后浪推前浪，老头子已经跟不上你们喽。”
邝百首不置可否，转到老头身后，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揉捏：“说句捧您的话，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若是真想重温行伍，等后生和庞兄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时，您何尝不能给自己打一片天出来？”
“真话？”莫乙扭头，严肃认真：“那倒是要问一句，我们爷俩当的这条手臂，还有多少条？是不是能被断掉的那条？”
邝百首淡淡笑着，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送到老头手中，沉声道：“莫老，这条路上走到最后，我自己也是能被断掉的。
至于有多少条臂膀——千面百首，江湖传言早就告诉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