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锈蚀勋章
星槎海的黎明总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当第七云骑队的棺椁从运输舰缓缓降下时,晨雾正像贪婪的触手般攀附在鎏金棺木上。
雾霭站在警戒线外,机械臂关节处的齿轮每转动一度,都会发出极细的、类似金属锈蚀的声响——那是昨夜他在盥洗室剜去肩颈新生鳞片时,齿轮轴承被金色血液侵蚀留下的后遗症。
十七具棺椁在甲板上投下长长的阴影,像十七道未愈的伤疤。
雾霭盯着棺木表面蜿蜒的鎏金纹路,突然发现那些象征云骑荣耀的雷纹,正与自己小臂皮肤下若隐若现的金色脉络诡异地重叠。这种重叠让他胃部抽搐,仿佛有活物在血管里游走——自从三个月前从虚数之海裂缝归来,这种感觉就再未消失过。
他下意识地用指尖蹭了蹭眼角,那里还残留着未抹匀的遮瑕膏,是白珩偷偷塞给他的人类化妆品,用来掩盖眼下青黑的阴影。
“哥!“
尖锐的童声刺破晨雾。小糖的羊角辫上粘着融化的糖画,那是李长庚生前最擅长的锦鲤造型,此刻却像团扭曲的金色黏液。
她怀里的青瓷罐随着奔跑发出细碎的碰撞声,罐口溢出的灰白色粉末落在甲板上,竟腾起细小的青烟——那是被虚数污染的骨灰特有的反应。
雾霭的机械手指悬在半空,仿生皮肤下的温度传感器显示,此刻指尖温度比正常体温低三度,而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少女的手腕上:那里没有一丝皱纹,皮肤像瓷器般光滑,与他护颈下松垮的皮肤形成刺眼对比。
他突然想起五十年前的雪夜,在贫民窟的破庙里,他捡到蜷缩在草堆里的小糖。那时她的手腕上系着半条褪色的发带,哭着说父母被丰饶民带走,却在看见他机械臂时止住眼泪:“哥哥的铁胳膊会发光,像星星。“
而现在,这个被他收养的妹妹,竟比他年轻三十岁——因为她是长生种,而他,只是个被虚数污染加速衰老的凡人。
人群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吸气声。雾霭能清晰听见身后士兵甲与乙的对话,声纹识别系统自动将窃语转化为文字在视网膜上滚动:“第三小队的王二说,他亲眼看见雾霭大人的血滴在合金甲板上,当场熔出拳头大的洞““后勤部的张婶说,他洗澡水都是金色的,排水系统整个锈穿了“。
机械心脏突然漏跳半拍,他悄悄扯了扯护颈,将松弛的颈纹藏进金属边缘,又挺直腰板——这个动作让膝盖的仿生软骨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与记忆中二十年前那个能连续挥剑十小时的身影判若两人。
“雾霭大人。“
小满的声音像块冷玉突然砸进混沌。少女的龙鳞发带在风中翻卷,露出耳后细小的鳞片——同为第七队幸存者,她是少数几个未被虚数污染的人。
此刻她正将一枚生锈的勋章塞进雾霭掌心,金属表面的凹痕与他机械臂接口处的卡槽严丝合缝,而雾霭注意到,她指尖的老茧比三个月前又厚了三分,那是练习太阿剑时留下的印记。
“李长庚叔叔临终前说,这是第七队的队徽。“小满的指尖划过勋章背面模糊的刻痕,“他说...说您会需要这个。“
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视线落在雾霭护颈边缘露出的碎发上——那里藏着几根明显的白发,被刻意染成与黑发相近的颜色,却在晨光中透出银灰。
雾霭的指尖刚触到弹痕,仿生皮肤突然传来异常震动。那些凹痕里渗出的,分明是昨夜他剜鳞时滴落的金色血液——明明已经用止血钳灼烧过伤口。
血液在勋章表面蜿蜒,腐蚀出的纹路竟与星图上虚数之海的坐标完全重合,而更诡异的是,那些纹路深处,隐约浮现出饮月君龙角的轮廓。
他突然想起,小糖曾说过,她的亲生父母是星槎海的鲛人,拥有近乎永恒的生命,而他,只是个在战火中失去双亲的人类孤儿,用机械义体延续着残破的生命。
人群炸开了锅。某个抱着幼儿的妇人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她手中的竹篮摔在地上,青色野果滚向雾霭的脚边。鞋底接触野果的瞬间,金色黏液从仿生皮肤的接缝处渗出,野果瞬间被腐蚀成黑色浆状物,刺鼻的气味让前排士兵纷纷后退。
“怪物!“第一块石子飞来时,雾霭的机械眼精准捕捉到了投掷者——左前方第三排,戴灰布头巾的中年男子,腰间挂着云骑退役军牌。
石子擦过他的太阳穴,鳞片覆盖的皮肤裂开,露出底下泛着冷光的机械肌肉,齿轮与肌腱在晨光中交错,像具行走的尸骸。
小糖的哭声像把钝刀剜进雾霭的神经中枢。他看见妹妹蜷缩在甲板上,青瓷罐滚出三尺远,骨灰洒在她浅蓝的裙摆上,像落了场无声的雪。
而她的面容,依旧停留在七岁那年他捡到她时的模样,没有丝毫改变——长生种的时间,对她来说只是指尖流过的沙,而他的时间,却在机械关节的摩擦声中漏成残渣。
小满已经半跪在他身前,弓弩的保险栓咔嗒一声拉开,箭头对准正在逼近的人群——那些曾经同袍的脸上,此刻只有恐惧与憎恶。
雾霭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机械指节在她甲胄上留下淡淡的凹痕:“别这样,他们只是害怕。“他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轻柔,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沙哑,就像老旧齿轮转动时的杂音。
“够了!“
镜流的太阿剑带着刺骨寒意劈开晨雾。霜花在剑身上凝结又融化,折射出细碎的彩虹,却映不亮她眼底的冰寒。
作为云骑将军,她的肩甲上还留着断龙崖之战的焦痕,此刻正用剑柄重重敲击甲板:“雾霭大人在虚数之海裂缝中滞留三十七小时,为仙舟争取到启动星轨炮的时间,现在你们要拿石头砸自己的救命恩人?“
她的目光扫过雾霭,发现他的机械臂比三个月前又细了一圈,肩甲下的布料显得空荡荡的,仿佛里面只剩副骨架。
“将军!“拄拐的老人从人群中挤出来,义眼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红光,“我儿子是第七队的赵虎!“
他剧烈咳嗽着,手帕上洇开的血迹里,竟漂浮着半透明的絮状物,“他的尸身...他的眼睛里长着鳞片!医生说那是虚数共生体!“
镜流的瞳孔骤缩。她看见老人脚边的阴影中,几丝几乎看不见的丝线正在蠕动,形状与三天前雾霭血液检测报告里的共生体完全一致。
虚数之海的裂缝虽然闭合,但那些寄生在细胞层面的污染,正像慢性毒药般侵蚀着接触过雾霭的人。而雾霭,正用人类的身体,为这些毒素提供最后的庇护所。
“所有第七队棺木,立刻送往太卜司进行星轨净化。“镜流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两个八度,“医疗舱启动一级戒备,所有在断龙崖战役中接触过雾霭的人,半小时内到舰尾集合。“
她转身时,太阿剑的剑穗扫过雾霭的机械臂,发现那些鳞片边缘竟泛着紫黑色——丰饶民的诅咒,正在加速侵蚀他的机械核心,而他却在昨夜的报告里,将磨损程度改小了20%。
医疗舱的紫外线灯将雾霭的影子钉在墙上,像具被拆解的标本。白珩的手术刀悬在他肩颈上方,刀刃映出她紧蹙的眉峰:“这些鳞片已经长进神经束,强行剥离会导致机械臂瘫痪。“
她的指尖划过鳞片边缘渗出的紫色汁液,那是丰饶民赐福的腐坏征兆,“更麻烦的是,共生体已经开始模仿你的血细胞结构——而小糖的血液,却能抑制这种侵蚀。“
雾霭的视网膜上闪过小糖在甲板上哭泣的画面,她的眼泪落在李长庚的骨灰罐上,竟让灰白色粉末泛起微光。原来,这个被他收养的妹妹,体内流淌着纯正的长生种血液,能净化虚数污染,而他,只是个偷走她十年时光的凡人。
“她知道吗?“雾霭听见自己问,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脆弱。
白珩摇摇头,将培养皿推到他面前。金色血液正在吞噬正常红细胞,每颗变异细胞的表面,都浮现出虚数之海的星图投影,而小糖的血样,正像磁石般吸引着这些变异细胞:“她只知道你是哥哥,不知道自己是长生种。“
镜流的太阿剑斜插在培养箱上,冰蓝色剑意勉强压制着即将失控的孢子,但剑刃上的霜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她突然想起,五十年前在贫民窟初见雾霭时,他正用机械臂为小糖撑起一片遮雨的棚子,那时他说:“小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而现在,这个“亲人“的血液,竟成了拯救他的关键。
“需要饮月君的龙魂。“雾霭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机械合成的沙哑,这具身体的人类部分,正在被共生体蚕食,“鳞渊境...那里有龙尊留下的净化结界。“
他偷偷按了按腰间的止痛片瓶,里面的药剂比白珩开的剂量多了三倍,才能勉强压制住关节处的疼痛。
镜流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将掌心按在培养皿上。金色血液瞬间淹没培养皿,紫外线灯发出刺目的爆闪。
雾霭的视网膜上炸开无数星点,恍惚看见小糖在虚数之海中向他伸手,而深处传来饮月君的龙吟——那是三个月前他坠入裂缝时,刻进灵魂深处的声音。但此刻,他更在意的是镜流指尖的温度,依旧像五十年前那样灼热,而他的手,却像块生锈的铁,连她的体温都无法传导。
“警报!生命体征异常!“
刺耳的蜂鸣撕裂空气。雾霭肩颈的鳞片突然迸裂,黑色烟雾从中溢出,在半空凝结成十七道半透明人影——正是第七云骑队的队员。
他们的身体像被风吹散的沙,眉心的勋章正在被墨绿色咒文侵蚀,而咒文的纹路,与雾霭鳞片下的血管走向完全一致。
李长庚的虚影飘在最前方,胸口的弹孔还在“流淌“着金色血液:“小雾...当年断龙崖,我们把后背交给彼此...“老人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现在...该换我们守护你了。“
雾霭突然想起,断龙崖最后的防线即将崩溃时,李长庚曾用身体替他挡住三道虚数射线,那时老人的血也是这样,带着温热的金芒。
而现在,他看着这些曾经的战友,突然发现他们的虚影比三个月前透明许多——虚数污染,正在吞噬他们最后的灵魂能量。
“镜流将军,“白珩的声音带着颤抖,“共生体在吸收云骑队的灵魂能量,雾霭大人的机械核心温度超过临界值!“
镜流的太阿剑突然指向星图上的鳞渊境坐标。那里的星轨正在扭曲,饮月君的龙影若隐若现,而雾霭肩颈的鳞片,此刻正以惊人的速度剥落,露出底下新生的皮肤——那皮肤下流动的,分明是纯正的龙尊血脉。
但雾霭知道,这只是回光返照,是共生体临死前的挣扎,就像他每天早晨对着镜子涂抹遮瑕膏,试图掩盖衰老的真相。
“准备星槎舰,目标鳞渊境。“镜流扯下雾霭腰间的勋章,发现背面不知何时浮现出鳞渊境的入口图,“小满,把你的发带给他。“
她看着少女犹豫的眼神,低声补充,“李长庚在天之灵,不会希望我们放弃任何一个同伴——包括他用生命保护的哥哥。“
星槎冲破云层的瞬间,虚数之海的残片正在空中汇聚。雾霭站在甲板边缘,机械臂感受着高空的冷冽气流,掌心的勋章突然发烫——那是十七个灵魂在共鸣。
小满的龙鳞发带缠在他手腕,发带上的龙纹突然活过来般游动,指向星槎前方逐渐成型的漩涡,而他趁机调整了机械臂的液压系统,将动作迟缓度调低了15%,代价是核心能源消耗增加30%。
“那是...饮月君的龙息。“雾霭听见自己说,声音里混着少年的清朗与龙类的低吟,“虚数之海在排斥我们,但第七队的勋章...是钥匙。“
他故意挺直腰板,让镜流看不见他因核心过载而颤抖的指尖,就像五十年前在贫民窟,他总是把最完整的半块饼分给小糖,自己啃着硬邦邦的边角。
漩涡中心,饮月君的龙影盘桓如巨山。雾霭看见龙角上缠绕着无数光带,每条光带都映出云骑队员的面容——那是被虚数海吞噬的灵魂。
当星槎即将被吸入漩涡的刹那,他将勋章按在机械核心上,金色血液顺着接口涌入整个舰体,同时,他偷偷关闭了机械臂的疼痛传感器,让自己感觉不到关节处齿轮碎裂的剧痛。
“镜流!“他的机械臂突然化作龙爪形态,鳞片覆盖的手臂抓住星槎边缘,“用太阿剑刺向我的心口!“
镜流的瞳孔剧烈收缩。她看见雾霭的眼睛已完全变成竖瞳,嘴角却带着释然的微笑——那是三个月来第一次,他的表情像个真正的人类,却忽略了他眼底的血丝,比任何时候都要浓重。
太阿剑毫不犹豫地刺入,冰蓝色剑意与金色血液相撞,在星槎周围形成透明的保护罩。雾霭感觉有十七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那是第七队队员在哼唱云骑战歌,而他的机械核心,正在以每分钟10%的速度崩溃。
他松开抓住星槎的手,任由自己坠入漩涡中心,龙爪抓住饮月君的龙角,血液化作金色锁链,将虚数残片与龙魂紧紧相连,同时,他最后的意识停留在小糖的笑脸上——那个永远不会变老的妹妹,会不会在他死后,依然相信星星住在他的机械臂里?
当净化之光笼罩鳞渊境时,雾霭看见无数光点从虚数残片中飞出——那是被解救的灵魂。他的鳞片完全剥落,机械臂重新变回人类手臂,皮肤下流动的金色血脉,与饮月君的龙息产生共鸣。
镜流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回星槎时,发现那些曾被污染的伤口,此刻正结出金色的痂,像细碎的曼珠沙华花瓣,却没注意到他鬓角的白发,已在净化中变得雪白。
返回仙舟的航程异常平静。小糖趴在雾霭膝头熟睡,掌心还攥着半块焦黑的糖画——那是在鳞渊境入口处,李长庚的虚影亲手递给她的。
她的呼吸轻得像羽毛,睫毛在眼睑投下蝶翼般的阴影,与五十年前那个在破庙发抖的小女孩一模一样。雾霭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指尖触到发间的糖渣,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背,比她的头发还要苍白,还要松弛。
“他们...都回家了吗?“小满轻声问,指尖划过腰间的云骑军刀。
雾霭望向舷窗外,鳞渊境的方向,饮月君的龙影正在凝结成新的星轨,那些星轨勾勒出的形状,正是第七队的队徽:“是的,回家了。“
他说,声音里藏着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叹息——十七个战友的灵魂回家了,而他,这个偷来十年时光的凡人,终将在机械核心停止转动时,化作星槎海的泡沫。
星槎海的潮汐依旧翻涌,但这一次,浪声里带着新生的韵律。当雾霭踏上仙舟甲板时,迎接他的不再是恐惧的目光——某个曾向他投掷石子的中年男子,正默默弯腰捡起小糖掉落的糖画,用袖口擦拭干净后递还。
“对不起...“男子的声音发颤,他露出手臂上的云骑旧疤,“赵虎是我弟弟,他...他临终前说,是您用身体挡住了虚数射线。“
雾霭接过糖画,发现裂痕处竟渗出细微的金芒,像道永不熄灭的光。他伸手拍了拍男子的肩膀,对方下意识地缩了缩,但很快放松下来——因为没有想象中的腐蚀,只有人类体温的温暖。
而雾霭知道,这份温暖,是他用无数次深夜剜鳞、偷偷调整义体参数、用遮瑕膏掩盖衰老换来的,是他作为凡人,最后的倔强。
镜流站在甲板尽头,看着这一幕。太阿剑的剑鞘上,不知何时长出了金色的花纹,与雾霭掌心的勋章纹路一模一样。
她知晓,这场与虚数之海的战争远未结束,但至少此刻,那些曾被污染的灵魂,正在以自己的方式,重新融入这片他们用生命守护的土地。
而雾霭,这个用机械义体撑起人类尊严的战士,依然会在每个黎明,对着镜子涂抹遮瑕膏,挺直腰板,像二十年前那样,站在镜流身边,哪怕他的机械核心,已接近崩溃的边缘。
“该去给第七队立碑了。“镜流轻声说,手指抚过胸前的云骑徽记,“李长庚那老家伙,肯定想把碑刻在断龙崖,对着他最爱的星槎海。“
雾霭笑了,这次是真正的、不带任何机械杂音的笑,却在低头时,悄悄将护颈往上扯了扯,遮住新长出的颈纹——他不想让镜流看见,那个曾在断龙崖为她挡住酸液的少年,早已在时光里,变成了需要靠遮瑕膏维持体面的老人。
潮声渐远,曼珠沙华的香气在空气中萦绕。雾霭知道,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十七颗星砂正悄然亮起,就像当年断龙崖上的十七盏灯,永远照亮着回家的路。
而他,这个不是小糖亲生哥哥的凡人,会继续用机械义体的齿轮,为她,为仙舟,转动出最后的星光,直到齿轮停止,直到遮瑕膏用完,直到镜流发现,他藏了十数年的衰老与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