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将军府的清晨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撕裂。
“夫人!边关急报!”
年过六旬的老管家江福跌跌撞撞冲进正厅,手中捧着一个沾满血迹的竹筒。竹筒上那抹刺目的朱红色封泥让正在用早膳的江夫人手指一颤,青瓷茶盏“啪”地摔碎在大理石地面上。
江夫人没有低头看那摊碎片。她太熟悉这种军报的形制——红色封泥代表主帅亲启,而血迹……则意味着不祥。四十三岁的将军夫人挺直腰背,眼角细纹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深刻。回府探望母亲的长女江映雪一把扶住母亲微微摇晃的身子。当她展开那张被血浸透的羊皮纸时,泪水瞬间夺眶而出:“父亲和四位兄长……全部殉国……”
正厅内顿时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伺候的丫鬟们捂住嘴,眼泪无声滑落。江夫人缓缓闭上眼睛,手指死死攥住桌沿,指节泛白。
“不可能!”年仅十六的江映月猛地站起身,打翻了面前的粥碗。她稚气未脱的脸上混杂着少女的倔强与成年人才会有的凌厉,“父亲答应过要亲眼看着我及笄……”
江映雪将妹妹拉入怀中,却不知该如何安慰。羊皮纸上江临云那熟悉的字迹已经说明一切:“父帅与四位兄弟皆战死,五千将士十不存一。儿亦重伤,恐难生还。北狄虽退,然其心不死。勿让映月来边关,免遭不测……”
“我去接父兄回家!”江映月突然挣脱姐姐的怀抱,眼中燃起倔强的火焰。她转身就要往外冲,却被母亲一声厉喝钉在原地。
“站住!”
江夫人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睁开眼,眸中似有寒星闪烁:“边关距此千里之遥,如今战事初歇,官道上不知有多少北狄残兵游勇。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如何去得?”
“母亲!”江映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我是江家女儿,不能让他们……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她的声音哽咽,却倔强地不肯抬头,生怕一抬头就会让母亲看见自己决堤的泪水。
江夫人缓步走到小女儿面前,颤抖的手指轻抚过她乌黑的发髻。这个最像丈夫的丫头,连倔脾气都如出一辙。
“你知道边关现在是什么样子吗?”江夫人声音低沉,“尸体堆积如山,鲜血结冰成河。你父亲和兄长们的遗体恐怕已经……”她说不下去了,喉头滚动了一下。
“那更要尽快去!”江映月抬起头,泪水在脸上划出闪亮的痕迹,“不能让父兄的尸骨被野狼啃食,不能被风雪掩埋!母亲,求您了!”
江夫人望向长女。江映雪擦干眼泪,轻声道:“母亲,让妹妹去吧。我派府中最精锐的护卫随行。若不让这丫头亲眼看见,她这辈子都不会死心的。”
厅外传来一阵骚动。管家江福匆匆进来禀报:“夫人,兵部来人了,说是奉皇上口谕,要见您。”
江夫人神色一凛,迅速整理衣襟:“请去花厅。”她转向两个女儿,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映雪,带你妹妹回房。这件事,容我再想想。”
此刻的紫宸殿内,鎏金香炉青烟袅袅。兵部尚书王崇文捧着染血的虎符跪在御前:“江家军全军覆没,边关已成空城。北狄虽退,然其主力未损……”
“依王尚书之见,该当如何?”龙椅上的永昌帝把玩着翡翠扳指,目光扫过阶下文武百官。
文官队列中,丞相谢怀安缓步出列。这位江映雪的公公身着紫金蟒袍,银丝在鬓角若隐若现:“臣以为当派使节与北狄和谈。江家军既已覆灭,不如顺势将边关五城划为缓冲……”
“荒谬!”镇国将军李承业怒目圆睁,“江家五代忠烈,五千将士血染边关,丞相竟要割让国土?”
“李将军莫要逞匹夫之勇。”谢怀安语调温润如常,“北疆苦寒,五城岁入尚不及江南一县。与其徒耗钱粮,不如……”
“你可知那五城是江家用多少儿郎的性命守下来的!”李承业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身后十几名武将纷纷按剑上前,文官们则慌忙后退,朝堂顿时剑拔弩张。
“够了!”永昌帝突然将茶盏摔得粉碎。三十岁的帝王眼底闪过晦暗不明的光,“追封江老将军为忠勇王,四位公子皆赠将军衔。至于边关防务……”他顿了顿,“容后再议。”
将军府祠堂内,江映雪轻抚着幼女雪见的发顶。六年前先帝赐婚时,她凤冠霞帔踏入谢府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谢怀安之子谢明远待她相敬如宾,却始终隔着一层——江家掌兵权,谢家执相印,这本就是先帝制衡之术。
“娘亲,外公和舅舅们什么时候回来呀?”雪见仰着天真小脸,手里攥着江临云去年送她的玉雕小马。
江映雪喉头一哽,忽闻身后传来熟悉的檀香。转身见谢明远不知何时立于廊下,月白锦袍衬得他愈发清冷。这位谢家长子薄唇紧抿,目光落在妻子红肿的眼眶上:“父亲让我接你回府。”
“我要为父兄守灵。”
“陛下已下旨厚葬,虚礼就免了。”谢明远伸手欲抱女儿,“近日朝局动荡,你该明白……”
“谢明远!”江映雪突然厉喝,惊得怀中女儿瑟缩了一下。她从未如此失态,“死的不是谢家人,你自然可以轻描淡写!”
当夜,将军府祠堂烛火通明。江夫人独自跪在列祖列宗牌位前,面前摊着兵部送来的奏报。皇帝追封江老将军为忠勇王,四位公子皆赠将军衔,赐谥号“忠烈”。不日就会派人来宣读旨意,华丽的辞藻掩盖不了冰冷的事实——江家男儿,无一幸存。
“夫人。”老管家悄声进来,“小姐她……已经在收拾行装了。”
江夫人没有回头:“让她去吧。派五十名精锐护卫,要最忠诚的那些。准备十辆马车,多带药材和石灰。”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江家的男人,必须全尸回乡。”
三日后黎明,一支肃穆的车队悄然离开将军府。五十名身着素衣的江家亲兵骑着战马,护卫着十辆蒙着白布的马车。江映月一身素白骑装,腰间佩着父亲去年生辰送她的玄铁短剑“月魄”,剑鞘上镶嵌的七颗蓝宝石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芒。
“小姐,该启程了。”亲兵统领江枫——江老将军的义子低声道。这位三十出头的汉子眼睛红肿,显然哭了整夜。
江映月最后看了一眼站在府门前的母亲和姐姐。江夫人一身缟素,挺拔如松;江映雪抱着五岁的女儿雪见,小丫头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正懵懂地玩着母亲衣襟上的流苏。
“一个月内必回。”江映月向母亲深深一揖,转身跃上马背。晨风吹起她的发带,像一面小小的白旗。
车队缓缓驶出城门时,守城士兵纷纷肃立行礼。百姓们自发站在道路两旁,有人低声啜泣,有人默默合十。江家五代镇守边关,满门忠烈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城。
官道两旁的白杨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吟唱一首无字的挽歌。江映月挺直脊背,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她不会哭,至少在接回父兄之前不会。父亲说过,江家人流血不流泪。
而在城墙的阴影处,一个身着灰衣的男子目送车队远去后,迅速消失在街巷中。半个时辰后,一只信鸽从城南一座不起眼的宅院腾空而起,振翅向北飞去。
千里之外的边关城,冰雪正在融化。城墙下堆积如山的尸体开始腐烂,引来成群的乌鸦。而在官道旁的密林中,一队黑衣人正擦拭着染血的兵器,耐心等待着什么。
第七日黄昏,车队行至雁门关外三十里的黑松林。夕阳将树影拉得老长,像是无数张牙舞爪的鬼魅。
江映月骑在马上,右手始终按在“月魄”剑柄上。这柄短剑是父亲亲手为她打造的,剑身比寻常短剑轻巧三成,却锋利无比。父亲曾说,这剑与她性子相配——看似轻盈灵动,实则暗藏锋芒。
“小姐,前面林子太密,恐有埋伏。”江枫策马靠近,低声道,“不如绕道而行?”
江映月眯起眼睛望向密林深处。十六岁的少女本该天真烂漫的眸子里,此刻却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锐利。“不必。”她声音清冷,“父亲说过,越是危险处越要直面。绕道反而容易中伏。”
话音刚落,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取江映月咽喉!
电光火石间,少女身形一闪,竟在马上侧身避过这致命一箭。同时右手一扬,“月魄”短剑出鞘,寒光闪过,第二支箭被凌空斩断!
“敌袭!列阵!”江枫大吼一声,五十名亲兵瞬间结成圆阵,将马车护在中央。
密林中冲出三十余名黑衣蒙面人,刀光剑影间已砍翻数名江家亲兵。这些人招式狠辣,明显是训练有素的杀手,而非寻常山匪。
“保护小姐!”江枫挥刀砍翻一名黑衣人,却被另一人从背后偷袭,肩头中了一刀。
江映月眼中寒光一闪,双腿一夹马腹,竟主动冲向敌阵!她身形如燕,在马背上轻盈腾挪,手中“月魄”划出道道银光。一个照面间,已有三名黑衣人捂着喷血的咽喉倒下。
“这小娘们会武!”一名黑衣人惊呼。
江映月冷笑一声,剑势陡然加快。她使的正是父亲亲传的“落月剑法”,招式看似轻柔如月光洒落,实则每一剑都直取要害。又两名黑衣人倒地时,眼中还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们怎会想到,这个看似娇弱的少女,竟有如此身手?
战斗持续了不到一刻钟。黑衣人丢下十余具尸体仓皇逃窜,而江家亲兵也折损了八人。
“小姐,您没事吧?”江枫捂着肩头伤口,惊魂未定地看着自家小姐。他跟随江老将军多年,却不知小姐竟有如此武艺。
江映月甩去剑上血珠,神色平静得可怕:“继续前进。”她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突然蹲下身,扯开一名黑衣人的衣襟——右肩处赫然纹着一只狼头!
“北狄死士。”她声音冰冷,“他们早知道我们会来。”
当夜,车队在一片开阔地扎营。江映月独自站在营地边缘,仰望北方星空。父亲曾说,北斗七星最亮的那颗叫“破军”,是战神之星。如今,父亲和兄长们是否已化作星辰?
“小姐,您该休息了。”江枫走过来,递上一杯热茶。
江映月没有接,反而问道:“枫叔,父亲教我的剑法,在军中算什么水平?”
江枫愣了一下,苦笑道:“不瞒小姐,您今日展现的身手,已胜过军中九成将士。将军他……把毕生绝学都传给您了?”
少女轻轻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楚。父亲和四位兄长,从她五岁起就轮流教她武艺。大哥教枪法,二哥授箭术,三哥传兵法,四哥教骑术,而父亲亲自指点剑法。那时她只道是家人宠爱,如今才明白,他们是在为这一天做准备——为江家可能只剩她一个血脉的那一天做准备。
“明日加快行程。”江映月转身走向帐篷,“我要在三日内赶到边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