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刀,呼啸着掠过边关城墙,卷起那面残破不堪的“江”字帅旗。旗面早已被鲜血浸透,此刻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诉说着这场惨烈战斗的悲壮。
城墙下,尸横遍野。鲜血从数千具尸体上汩汩流出,在零下二十度的严寒中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晶,与融化的雪水混合成粘稠的血浆。断肢残骸随处可见:有被战马踏碎的胸骨,有被长刀削去半边脑袋的头颅,还有被箭矢钉在城墙上的尸体,像一幅地狱绘卷般铺展在边关城下。
城墙之上,江老将军拄着半截鎏金虎纹剑,单膝跪在城楼最高处的瞭望台上。这位四十五岁的老将胸前插着三支破甲锥,最深的那支距心口仅半寸。鲜血顺着铁甲缝隙不断滴落,在他脚下积成一片血洼。
“父亲!”
一声嘶哑的呼喊从身后传来。四子江临风踉跄着爬过来,他的左臂已被齐肩斩断,断口处因严寒而冻得发白。他用仅存的右手死死按住父亲背后一处正在冒血的伤口,声音颤抖:“北狄军退了……我们守住了……”
江老将军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城墙。这座他们江家五代镇守的边关,此刻已成了人间炼狱。他的三个儿子——长子江临山和三子江临云的尸体就躺在不远处,一个被长矛贯穿胸膛钉在城垛上,一个咽喉中箭仰面倒在血泊中。二子江临川不知所踪,想必已在乱军中被踏成肉泥。
五千江家军,如今活着的不足百人,且个个带伤。城墙上的守军尸体层层叠叠,有些地方堆了三四层高。箭楼被投石机砸塌了一半,燃烧的梁柱冒着黑烟。城门处,三百名死士用浸水的沙袋、门板与自己的身躯组成人墙,延缓了城门陷落,他们至死都保持着挥刀的姿势。
“临……风……”老将军艰难地开口,每说一个字都有血沫从嘴角溢出,“派人……送信……回京……让映月……不要来……”
老将军眼前浮现出小女儿江映月的面容。那个刚及笄就敢跟他论兵法的倔丫头,此刻应该在京城将军府里,和夫人、长女一起等着他们的捷报吧?他不能让女儿看到这副景象,不能让那双明亮的眼睛被鲜血玷污。
话音未落,一支冷箭突然从城外射来,精准地射入江临风的右胸。这位江家四公子瞪大眼睛,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鲜血从口中涌出。他缓缓倒下,至死都保持着护卫父亲的姿势,右手还按在父亲背后的伤口上。
“四弟!”
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从城墙另一端传来。三子江临云拖着被箭矢射穿的左腿,用佩剑支撑着身体挪动过来——方才咽喉中箭的原来是具穿着他盔甲的尸体。这位以儒将著称的江家三公子此刻面目狰狞,眼中布满血丝,战甲早已破碎不堪,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伤口。
他颤抖着探了探父亲和弟弟的鼻息,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那声音不似人声,倒像受伤的狼嚎,在空旷的边关城墙上回荡。
城下,北狄大军如潮水般退去。这场持续三十六个时辰的拉锯战,他们付出了比江家更惨重的代价:两万精锐骑兵折损过半,主帅被江临山一箭射落马下,副将被江临川斩于阵前。城墙下堆积的北狄士兵尸体是守军的数倍,他们的鲜血与江家军的血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报……报告将军……”一个满脸血污的士兵爬过来,他的双腿已经被砸断,只能用双手拖着身体前进,“北狄军……确实退了……斥候……看到他们……往北撤了三十里……”
江临云没有回答。他跪在父亲和弟弟的尸体旁,用颤抖的手合上他们的眼睛。雪花开始飘落,渐渐覆盖了这座血色城池。极北之地的寒风在三个时辰内就将最表层的血液冻成了红冰,将尸体与城墙冻在一起,仿佛一座巨大的冰雕墓碑。
“将军……我们……怎么办?”断腿士兵艰难地问道。
江临云缓缓抬头,他的眼神已经失去了焦距。三天不眠不休的战斗,失去所有至亲的痛苦,让这位年仅二十八岁的将领濒临崩溃。他机械地解下腰间染血的令牌,递给士兵。
“派人……去京城……报丧……”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然后……把城门……封死……”
士兵接过令牌,突然发现江临云的胸口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箭——那是一支从背后射来的冷箭,箭尖已经从前胸透出。原来早在爬过来的路上,这位江家最后的将军就已经中箭了。
“将军!”士兵惊呼。
江临云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声张。他艰难地挪到城墙边,望向北方。在那里,北狄军的营火依稀可见。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撤退,敌人很快就会卷土重来。
“告诉……我母亲……”江临云的声音越来越低,“江家男儿……没有……辱没……门楣……”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体缓缓前倾,松开抓住城墙的双手,像片落叶般坠入尸山血海。
边关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幸存的士兵们默默地收集着同袍的尸体,将他们整齐地排列在城中央的广场上。没有人哭泣,因为眼泪在这极寒中会立刻结冰。他们只是机械地工作着,仿佛这样能暂时忘记失去主帅的痛苦。
夜幕降临,寒风更甚。城墙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将血迹和尸体都封存在晶莹的冰层之下。远远望去,整座边关城就像一座巨大的冰棺,安放着江家军不屈的英魂。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将军府内还亮着温暖的灯火。江夫人正在为丈夫和儿子们缝制冬衣,长女江映雪在教妹妹江映月习字,谁也不知道,北方的雪地上,江家的男人们已经用鲜血写下了最后的篇章。
黎明时分,一匹浑身是血的战马驮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传令兵,踏上了通往京城的官道。马鞍上绑着一个染血的竹筒,里面装着江临云最后的战报和那枚代表江家军权的虎符。
当太阳完全升起时,边关城的城门被幸存士兵从内部彻底封死。他们用石块和泥土堵死了每一个出入口,然后集体跪在广场上的尸体前,用佩剑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最后一个倒下的士兵,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冰面上刻下了八个血字:
“江家军魂,永镇边关”
呼啸的北风很快将这行字掩埋在飞雪之下,就像命运试图掩埋这场惨烈的战斗。但有些东西,是风雪永远无法掩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