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阿嫂
窗外蝉鸣聒噪,暑气糊鼻。
陈南扫开那些乱七八糟的纸张,从书架底层抽出一卷泛黄的《舆地广记》,用力铺在桌面上。
朱砂与墨线勾勒出山川河流,州府县城,这是一幅详细的宋代疆域地图。
官道?驿路?
念头刚起,便被他掐灭。
这时节的官道,可不是太平盛世时供人游山玩水的坦途。
溃兵流寇横行,盗匪如毛。
自己这身板走官道,纯属自寻死路。
那水路?
目光重新落在地图上,手指点在“丹阳”,缓缓移向扬州,再沿大运河北上,最终停在“应天府”三个字上。
如果船家给力,一路顺风顺水,快的话……想必二十天能到达!
二十天……别等他赶到,他那便宜大哥的头七都做完了。
可若是不去……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嫂嫂吴清蕙那温柔带忧的面容,那已显怀的小腹。
他如何能心安理得地顶着“陈二郎”的身份活下去?
呆坐良久。
陈南长长地吐出一口郁气,强迫自己站起身。
出了书房,见阿嫂还在忙碌,陈南按下心头烦乱,走过去,声音放低了些。
“阿嫂,我感觉还有些乏,想回屋再躺会儿,晚饭前……就不用特意叫我了。”
吴清蕙转过身,擦了擦额角的汗珠,见他脸色确实不太好,便点了点头。
“也好,你身子刚好,是该多歇歇。莫要硬撑着。饭好了我再去叫你,你安心睡。”
陈南得了应允,转身回了自己的小屋。
暮色渐临,暑气稍退,蚊虫却愈发猖獗。
陈南躺在竹榻上,睁着眼睛望着黑黢黢的蚊帐顶,帐订那几朵针脚粗糙的兰草都快看腻了。
七月流火的闷热、兄长临行前的嘱托,白日的尴尬,阿嫂的温柔……一切真实得令人窒息。
他真的不再是那个能通宵码子、外卖续命的现代青年陈南了。
现代灵魂与宋代少年的身体还在艰难磨合,可眼下的危机却不等人。
必须的去应天府!
不光是为了那个素未谋面却血脉相连的便宜哥哥,更是为了……他自己。
哪怕只是为了不让那个温柔的嫂嫂年纪轻轻就守寡,不让她腹中的孩子未出世就没了父亲,他也得去!
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活下去,总得抓住点什么。
而阻止陈东蹈入那必死的“死谏”结局,是他眼下唯一能抓住的、与自己所熟知的历史产生交集、或许能稍稍改变点什么的……救命稻草。
——
晚饭桌上。
陈南盯着碗里那混合着麸皮、几乎看不出米粒形状的粳米饭,喉咙抗议。
这玩意儿,干噎粗粝,简直是物理超度。
“二郎,莫光看着,尝尝这个。”
吴清蕙把一小碟金黄暄软的粟米糕放在他面前,热气腾腾,带着米香。
“你身子刚好,正需要将养。读书又最是耗费心神,该吃些细粮补补气力。”
她自己则拿起一块颜色暗沉的粗饼,就着咸菜小口啃着,微微隆起的小腹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阿嫂,您这偏心得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他一个魂穿的冒牌货,凭什么享受这种VIP待遇啊……
他低头扒拉着粟米糕,味同嚼蜡,三两口囫囵吞下两块。
胸口堵得慌,实在没法再心安理得地独享这份偏爱。
放下筷子,含糊道:“我吃饱了,阿嫂。”
说完,不等吴清蕙反应,他便逃也似的起身,快步躲回书房。
冰凉的墙壁贴着后背,陈南反复琢磨着,怎么跟阿嫂开口提去应天府的事?
直接说有杀身之祸?恐怕会吓到阿嫂,让她更加忧心忡忡,于事无补。
而且,空口无凭说兄长会“送人头”,确实难以取信。
可若不说明白,又如何能让嫂嫂安心,让她同意自己这个刚“病愈”的小叔子远行?
估摸着阿嫂应该收拾好碗筷了,陈南定了定神,便起身寻她。
不能再犹豫了,无论如何,今晚必须摊牌!
走到兄嫂平日住的堂屋门口,门虚掩着,一道昏黄的灯光漏了出来。
他停在廊下,借着门缝往里看。
阿嫂背对着门口,坐在妆台前。
肩膀微微颤抖,一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正摩挲着什么,还边念叨。
听不清具体字句,但那压抑的啜泣声,还有偶尔飘来的几个词——“行在诸公”、“圣贤书”、“二郎”、“年幼”、“勿念”……
陈南心头猛地一缩。
是兄长寄回的家书!
阿嫂肯定也察觉到兄长此行的凶险了!
可她什么都没说,连自己这个小叔子都瞒着。
不行!不能再拖了!
再拖下去,他那个“一根筋”的便宜兄长,真要用一腔热血和一条性命,去撞那堵名为“皇权”的南墙了!
到时候史书上轻飘飘一笔,留下的却是孤儿寡母,这日子还怎么过?!
陈南深吸口气,心里给自己打气:“我是陈二郎,亲弟弟,必须管!”
抬手,不再犹豫,轻轻叩响了那扇虚掩的房门。
“笃笃。”
吴清蕙忙将信笺塞回妆匣底层,飞快合上盖子,还用袖子极快地擦了擦眼角,才转过身来。
“二郎?怎的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她快步迎出门来,声音发紧,难掩紧张。
陈南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心里一揪,索性直接挑明。
“阿嫂,您也担心兄长,是不是?”
吴清蕙闻言一怔,脸上的镇定登时垮掉,眼圈又红了,却还倔强地摇摇头。
“没……没有的事,少阳他……”
“阿嫂,我都看见了。”陈南打断了她。
“我不知道阿兄信里写了什么?但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官家要主战派当个幌子,就像当年道君皇帝需要李纲守开封。
可等黄汪之流羽翼丰满,阿兄这般直臣.....”
他不再掩饰自己的担忧和判断,虽然没有明说“历史结局”,但意思足够让吴清蕙明白其中的凶险。
吴清蕙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小叔子,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个人。
终究还是没忍住,捂着嘴,点了点头,声音哽咽。
“我……我怕……我怕他……”
“所以,阿嫂,我必须去一趟应天府!”
陈南扶住她的胳膊,“趁现在还来得及,我得去找他!至少,不能让他做傻事!”
吴清蕙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眸光几番变幻,从惊慌担忧,慢慢沉淀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擦干眼泪。
“好,二郎,你去,阿嫂支持你。”
陈南心中一松,刚想说些安抚的话,就听她接着说。
“你说的对,你大哥……是该有个人在身边顾着点。只是,你一个人上路,我不放心。”
她顿了顿,手下意识地护住小腹,随即抬起头,说出了一句让陈南差点魂飞天外的话:
“我……我与你同去。路上兵荒马乱的,多一个人,多少能有个照应。”
陈南:“???”
阿嫂,您认真的吗?您这揣着崽呢!这都快五个月了!跟着去凑什么热闹啊!
这兵荒马乱的千里路,颠簸劳累不说,万一路上出点什么意外……他想都不敢想!
“阿嫂,这万万不可!您这身子……”
陈南急得直摆手。
“无妨。”
吴清蕙打断了他,“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比起在家日夜悬心,跟着去,我反而能安心些。再说……”
她看着陈南,“少阳的性子我知道,若只是你一人去劝,他未必肯听。但若我去了,为了我,为了孩子,他总会多掂量掂量!”
陈南看着吴清蕙那副“我意已决”的眼神,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他知道,阿嫂说得对。
凭历史上记载的陈东那股子“伏阙死谏”、“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死犟”属性,自己这个“盗版”弟弟出马,真不一定劝得动。
搞不好,还会觉得自己危言耸听,耽误他“为国尽忠,死而后已”的大计。
但阿嫂出面就不一样了。
夫妻情分,多年的相濡以沫,肚子里还有个娃……
这双重羁绊,这总比他这半吊子兄弟凭空“剧透”来得管用吧?
也许,阿嫂才是真正的“杀手锏”?
得,买一送一,打包上路,组团去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