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新途
当夜,陈家小院。
雨已经停了。
吴清蕙已经歇下,里屋传来她均匀的呼吸声,这让外间三个男人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些。
外间,陈东坐在凳子上,双手插进散乱的头发里。
诏书被随意地扔在桌角。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黄潜善!汪伯彦!这两个奸贼!定是他们在背后捣鬼!他们就是要用这种法子来羞辱我,堵住我的嘴!”
欧阳澈坐在一旁,脸色也极为难看。
他拍了拍陈东的肩膀,叹了口气:“少阳兄,稍安勿躁。圣旨已下,木已成舟。此刻再激愤亦是无用。只是……这御史里行之职,虽品阶不高,却也……唉,确实是意在将你束之高阁啊。”
他心中也充满了忧虑,本以为陈东的“中秋奏疏”能拖延一时,没想到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他还当这是黄、汪二人的手笔,比预想的更加狠辣直接。
却未料到,这看似羞辱的安排,实则出自那位年轻官家的亲自授意。
“束之高阁?他们是想把我活活憋死!让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掏空国库,裹挟官家南逃,把中原拱手让给金人?我做不到!我宁可……”
“宁可什么?”
陈南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声音不高,却异常冷静,打断了兄长的冲动之语。
“宁可再去宫门前撞个头破血流,然后让他们名正言顺地给你扣上一个‘咆哮朝堂,藐视君恩’的罪名,将你下狱问斩吗?!”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份被兄长嫌弃的诏书,仔细地抚平上面的褶皱。
转过身,甚至带了点揶揄。
陈东被问得哑口无言,胸膛剧烈起伏,脸上的愤怒渐渐被痛苦和迷茫取代。
是啊,死了,一了百了,可……
陈南将诏书重新放在桌上,目光在兄长和欧阳澈脸上转了一圈。
“阿兄,欧阳先生。你们觉得,这是一个羞辱,一个闲职,对吗?”
两人下意识地点头,这不明摆着吗?
“可在我看来,这或许……是一个机会。”
“机会?”陈东和欧阳澈同时愕然。
“对,机会。”陈南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夜风立刻带着冷钻了进来。
“黄潜善和汪伯彦,包括官家,他们都以为,把你扔进御史台的故纸堆里,你就成了拔了牙的老虎,再也无法发声,无法行动。
他们觉得你只会空谈大义,不懂实务,更不屑于处理那些繁琐的文书案牍。”
他转过身,目光炯炯地看着两人:“这恰恰是我们的机会!虽然‘里行’只是个差遣,权力有限,但名义上,你依然有查阅各部司往来文书、弹劾案卷的权力!
阿兄,他们想用文山会海淹没你,那我们就将计就计!”
陈东眉心紧锁,若有所悟:“二郎,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陈南语气加重,“阿兄,从明天起,你就去做一个‘称职’的监察御史里行!
他们不是觉得你只会空谈吗?你就让他们看看,你也能处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们不是想让你埋首故纸堆吗?那你就一头扎进去!
但你的目的,不是去挑那些无关痛痒的错别字,而是要从那些看似枯燥、杂乱无章的文书、账目、官员调动记录、物资转运凭证里,去寻找蛛丝马迹!”
他走回桌边,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着:“黄、汪二人要南迁,必然会调动人力物力,转移财产,安插亲信。
这些动作,无论他们多么小心,都必然会在各部司的文书往来中留下痕迹!
吏部的人员任免,户部的钱粮调拨,工部的船只征用,兵部的军械运输……
阿兄,你的战场,就在那些他们以为最安全、最能困住你的地方!你要做的,就是把这些证据,一点一点地挖出来!”
欧阳澈的眼睛亮了起来,抚掌道:“是啊!他们以为给了少阳兄一副枷锁,却不知,这枷锁,或许能变成一把钥匙!”
陈东也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家兄弟的用意。
心中的屈辱和愤怒并未消散,但却被一种新的、更加沉重也更加危险的使命感所取代。
他看着弟弟那双深邃而坚定的眼睛。
这真的是那个以前风风火火、毛毛躁躁的二郎吗?
许久,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字字铿锵。
“好!他们想让我做案牍虫,我就做给他们看!我倒要看看,这故纸堆里,到底埋藏了多少见不得光的龌龊!”
三人又就细节商议了许久,直到天色将明,才各自散去休息。
这一夜,注定无眠。
~~
复明日。
天光微亮。
老天爷总算赏了个好脸,连日的阴雨被驱散。
久违的阳光刺破云层,给这座饱经风霜的城池带来了几分难得的暖意。
陈东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青绿色官袍。
这是监察御史里行的品阶服色,虽然品级不高,但终究是官身。
因为事发仓促,乱七八糟,印绶鱼袋什么的压根没影儿。
但这身袍子,却是吴清蕙用他们带来最好的料子,连日赶工改制的,针脚细密,熨烫得平平整整。
吴清蕙挺着越发笨重的肚子,身形因孕育而圆润,却不掩清丽。
站在丈夫面前,仔细地替他抚平衣领上的每一丝褶皱,又理了理袖口。
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眼底深处的担忧,却怎么也藏不住。
“夫君,凡事……多加小心。”
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这句最朴素的叮嘱。
陈东握住妻子的手,感受到她掌心的微凉和轻颤,心中一暖,也一痛。
这些日子,她自己千里奔波,怀着身孕还要操心家里……自己这个夫君,做得实在惭愧。
“清娘,放心吧,我省得。”
陈南站在一旁,看着铜镜中那个身着崭新官袍的兄长。
镜中的人,身形依旧挺拔,眼底深处,却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在跳跃。。
烈火淬炼过的铁,沉潜内敛,也多了几分坚韧。
“阿兄,”陈南低声提醒道,“记住我们先前说的话。忍耐,观察,记录。别冲动,别冒头。你的眼睛和耳朵,就是我们现在最锋利的武器。”
陈东深对着镜中的自己,也对着身后的亲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迈步走了出去。
阳光照在身上,带着初秋清晨微薄暖意。
应天府的街道,在晨光下显得更加混乱而真实。
雨水尚未完全干涸,泥泞的路面反射着刺眼的光。
空气中混杂着潮湿的泥土味、早点摊的炊烟味、牲畜的粪便味,还有一种属于饥饿、疾病和绝望的、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
街道两旁,蜷缩着拖家带口的流民。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地看着匆匆而过的行人。
偶尔有孩童的哭声传来,细弱得随时会断绝。
巡逻的士兵穿着残破不堪、锈迹斑斑的盔甲,手持长矛,三五成群地走过。
不时有官员的轿子或者马车蛮横地驶过,溅起一路泥水,引来流民无声的躲避和几声压抑的咒骂。
这就是他为之奔走呼号,甚至不惜冒犯君王、得罪权臣,想要守护的江山和子民吗?
这就是黄潜善、汪伯彦之流,可以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轻易舍弃的中原故土吗?
陈东穿着崭新的青绿官袍,走在这喧嚣、破败而充满苦难的街道上,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不少目光投向他,有好奇,有羡慕,但更多的是一种漠然,仿佛他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他挺直了脊梁,努力不去看那些让他心碎的景象,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御史台衙署的方向。
这身官袍,曾被他视为奇耻大辱。
但现在,它成了他的伪装,他的武器,他的通行证。
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沉重,不仅仅是衣袍本身的重量,更是肩上那份无形的责任和使命。
他知道,从踏出院门这一刻起,他就踏入了一个比战场更加凶险、更加孤独的领域。
这里没有刀光剑影,却处处是陷阱和深渊。
但他没有回头。
~~
陈南站在院门口,目送着兄长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他知道,这条路不好走,甚至比之前硬碰硬更煎熬。
要忍受屈辱,要面对污浊,要像鼹鼠一样在阴暗的角落里挖掘。
至于自己……
这局棋,还没到盖棺定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