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敌友
烛火一跳,拉长的影子在墙壁上扭曲。
陈东身子一垮,重重靠进椅背。
“二郎,你说的轻巧!联合?拿什么联合?!
李相公(李纲),原是我们最大的指望,现自身难保,他的话,官家还能听进去几句?
宗老将军(宗泽)远在开封,鞭长莫及!连封血书都未必递得过去!
应天府这帮混账……他们就是要掐断前线的脖子,就是要拖着官家、拖着这大宋往南逃!
我们还能指望谁?这满朝文武,趋炎附势者众,仗义执言者稀!
黄潜善!汪伯彦!这二人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听着兄长这几乎断了念想的话,陈南沉默了片刻,眼神却愈发明锐。
他抬起头,只吐出一个字。
“不!”
“不?”陈东被这一个字震得有些发懵,随即苦笑,“二郎,我知道你不甘心,我又何尝甘心?可……”
“没有可是!”陈南打断他,手指指向桌上那些散乱的纸张,“阿兄,你以为黄、汪二人真能一手遮天?他们现在猖狂,是因为我们还没找到打疼他们的地方!”
“疼的地方?”陈东皱眉,“你是说……”
“没错!”陈南的手指重重点在账目上,“他们贪墨粮饷,中饱私囊!他们勾结转运,偷梁换柱!欲置前线于死地!这难道不是证据?!”
“证据……就算是,谁敢递?谁能递到官家面前?就算递到了,官家未必会信,黄、汪那两个老狐狸,在官家面前经营了多久?他们巧言令色,颠倒黑白的本事,你我难道还没领教够吗?”
陈东看着这些账目,眼神黯淡下去,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所以,光有证据还不够!”陈南眼中闪过冷厉,“我们还需要势!需要能冲破这潭死水的力量!需要一把能点燃这堆干柴的火!”
“势?火?”陈东茫然抬头,“什么样的势?哪里的火?”
“第一把火,就在这应天府,在那些被他们踩在脚下的人心里!”陈南压低声音,“阿兄,你想想,官场倾轧,本是常态。有得意者,就必然有失意者!
黄、汪二人权倾朝野,树敌亦多。那些被黄、汪二人排挤打压、仕途受阻之人,难道就甘心俯首?难道就不想寻机取而代之?
此辈虽未必心存忠义,但其势可借,其力可用!
只要我们能找到一个突破口,钉死他们集团里的一个关键人物,你信不信,那些潜藏的饿狼,会比我们更想扑上去撕碎他们?!
陈东倒吸一口凉气,他读圣贤书,只知忠奸黑白,讲究光明正大,哪想过这许多弯弯绕绕。
“这……这岂不是……借刀杀人?”
“是借势!”陈南纠正道,语气更加坚定,“国难当头,对付国贼,何必拘泥手段!敌人的敌人,也是我们可以争取的盟友!我们要在他们内部撕开一道口子!”
“借势?”陈东咀嚼着这两个字,眉头紧锁,“二郎,你想得虽好,可那些失意之人,哪个不是在官场里摸爬滚打多年人精?凭什么相信我们?我们又拿什么去‘点燃’他们心中的火?空口白话,怕是只会引火烧身。”
“所以我们不能空口白话!”陈南的语气愈发沉稳。
“阿兄,黄汪看似一手遮天,但他们手底下的人,不可能铁板一块!贪赃枉法,必有痕迹!我们先不求一步登天,直接扳倒黄汪本人,那不现实。就从这账目入手,顺藤摸瓜。”
他的手指再次点向那些纸张。
“所以,阿兄,继续查!顺着你已经找到的线索,往深里查!不止查钱粮物资,更要查人!
查清楚具体是哪个王八蛋在经手这些脏事!哪个当官的在给他们跑腿!哪个衙门哪个主事签的字?哪个仓库哪个官吏转的货?又是谁批准了那些没影字的款?
把他们的名字,官职,干的龌龊事,他们收受贿赂、安插亲信的罪证,一个一个地挖出来!记下来!
我们要找到他们的软肋!找到他们这个利益集团中最薄弱的环节,找到那个能够被我们抓住把柄、用作突破口的人!
比如某个贪得无厌的小吏?某个被他们挤兑的失意人?某个貌合神离的同党?“
“那……那然后呢?”陈东被陈南这番步步为营的话,引得心头重新燃起一丝希望,急切地问。
“然后,”陈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们再把这把火,烧向应天府之外!烧向开封前线,烧向江南士林!”
他的语速加快,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决绝。
“你想想,宗老将军在军中威望何等之高?宗爷爷’三个字,在河北、河东意味着什么?那就是抗金的旗帜!
若军中将士得知,有人在后方断他们的粮草,欲置他们于死地,会怎样?
江南士林痛恨偏安,若得知黄、汪欲裹挟南逃、卖国求荣的实证,又会怎样?!”
他虽眯起眼,眼中却是冷酷的决绝,透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厉。
“他们想趁着这国难当头、人心惶惶的乱局,偷偷摸摸溜去江南,以为这样就能金蝉脱壳,置身事外,继续他们的荣华富贵?那好!”
说到最后,的声音已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我们索性把这应天府的水,彻底搅浑!让这些人都脱不了干系,什么鬼蜮伎俩都见光!让这些藏着的硕鼠、国贼都自己跳出来!且看他们如何收场!”
陈东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弟弟。
看着他眼中那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深沉、冷静和决断。
那眼神里燃烧的火焰,不是单纯的激愤,而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达成目标的决心。
陈东心中的屈辱和愤怒并未完全消散,但却被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危险、也更加清晰的使命感所取代。
他知道,陈南描绘的这条路,布满了荆棘和陷阱。
这不仅仅是在和黄、汪两个权臣斗,更是在和整个腐朽的官僚体系,甚至是在和那位心思难测的官家进行一场豪赌!
他下意识地朝里屋的方向看了一眼。
昏暗的光线下,清娘熟睡的侧影朦胧可见,腹中那微弱的心跳,仿佛也透过这沉沉夜色传递过来。
那是他的牵挂,也是他的软肋。
退吗?
为了妻儿,退一步,海阔天空?
不!他做不到!
若真让黄、汪得逞,弃土南逃,金贼铁蹄踏遍中原,到时候,家国破碎,山河沦丧。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退?退一步,万丈深渊!
他陈东,读圣贤书,学忠义道,岂能在此刻选择苟且偷生!
陈东缓缓挺直了曾佝偻的腰板,原本黯淡的眼神重新凝聚起光,那是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他看着陈南,许久,重重地点了点头,握紧了拳头。
“好!”
压抑许久的悲愤喷薄而出。
“掘地三尺,我也要把这些蛀虫的罪证都挖出来!我倒要看看,这里面,到底埋藏了多少见不得光的龌龊!到底隐藏了多少卖国求荣的阴谋!”
窗外,夜色愈发深沉,几点疏星在乌云的缝隙间若隐若现,冷冷地窥视着这间陋室中不灭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