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是最燥热的季节,蝉鸣与暴雨凑成最令人烦躁的组合。
墙上的藤蔓无限生长,被暴雨摧残折下一节,又很快蜿蜒缠绕,以令人望而生畏的姿态继续向天空肆意生长。
学校的升旗杆倒了两根,重重砸在地面上,其中一根砸在了升旗台前的书形铜塑上,被拦腰折成了两节。
暴雨还在下,狂风卷着雨,大盆大盆地泼向走廊,狠狠地甩在瓷砖地上,发出“刷拉刷拉”的声音。
所有学生都涌了出来,避着雨贴在墙上,小心翼翼地挪向走廊外,伸着头争着看这一奇观。
年级主任从走廊另一头的办公室走了出来,腋下夹着书,招呼同学们进教室。
雨被风刷刷地刮向所有人的脸,学生们开始又往教室涌,互相推搡着,小声找新认识的人谈笑。
梅京宝站在最后,等着所有学生进去,他垫脚朝升旗台那看了看,不禁摇了摇头,旗杆子倒了,学校又要多出一笔钱喽!
最后一个学生踏入教室的时候,上课铃声刚好响起。
梅京宝踱上讲台,将讲台上落下的粉笔灰用纸巾仔细擦干净,接着两指捏着纸巾丢进讲台旁的垃圾桶,才把书摆平放好,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梅京宝。
“我是你们的年级主任,”梅京宝清清嗓子,他的音色有些尖细,在屋外怒吼的风雨声中显的有些弱势。
“相信之前报道的时候,你们大部分人已经见过我了。同时,我也是你们班的历史老师。”
底下的学生从梅京宝进教室的那一刻,已经纷纷抬起头,或好奇或惊讶地看着他。好奇他怎么会来,惊讶他居然会教他们历史。
暴雨连续了好几天,空气中除了潮湿外,依然燥热。
梅京宝穿着一件白色短袖衬衫,下面是一条卡其色的长裤。衬衫后因为闷热,而汗湿了一小块地方,露出里面的背心痕迹。
令人讶异的是,梅京宝的脚上,居然是一双灰色的皮鞋。许多男老师上课时都会衣着笔挺、精神烁立,穿着正装和皮鞋,但梅京宝的皮鞋却总是与众不同,他的皮鞋前总会冒出长长的尖,很像玩帽子戏法的小丑鞋,但鞋前没有那个圆圆的毛球。
学生总爱拿梅京宝的皮鞋开玩笑,每次远远地听见“哒哒哒”的声音,那不是哪位女老师来了,而是梅京宝来了!
梅京宝就像他的皮鞋一样,透着精致与做派,虽然后来的学生总是笑他“假贵族”,但丝毫不影响他龙飞凤舞、继续向着花体发展的字迹。
“大家可以看到手中的书,这是第一册,主题是政治。”
梅京宝转身,在第二块黑板的上方写下“政治”两个字。
“这一册书主要讲的是中外古、近、现代政治方面的东西。有些地方,大家可能在初中已经接触过了,比较熟悉。我们这一科学起来也并不难,我现在对大家提一个要求,那就是预习……”
讲台下瞬间哗然,三三两两纷纷左右、转头小声议论。
梅京宝用黑板擦的背面轻叩了黑板一下,示意大家安静:“预习很简单,每节课我会首先给大家十分钟,大家通过这十分钟,把我接下来要讲的内容浏览一遍,重要的地方做标记,不清楚有疑问的……”
暴雨继续下,风缠绕着雨在空中旋转,发出“呼呼”的长卷呜咽声。
梅京宝的声音在教室里响起,时不时被风声盖过,使他不得不频频提高音量。
这样的天气使人没法好好学习,三三两两走神的不在少数,梅京宝发现了,装作没看到。文理分科前,政史地都是不怎么被重视的,从排课就可以看出来。
教室的最后方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小身影正侧身看着窗外。
程㵘一手撑在右额,散落下来的发丝将她的脸颊遮了大半。
这个位置靠墙临窗,瀑布般的水痕急促地铺绽在巨大的双开滑动玻璃窗上,像玻璃湖面上炸开的水花。
程㵘伸出左手指尖,在窗户上碰了碰,潮气瞬间蜿蜒爬上了她的手指,而窗户上也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指印。
教室里过于闷热,这样的天气让人本能地觉得不适合开空调,但大雨也没法开窗。梅京宝后背的湿印肉眼可见的扩大了一圈,程㵘额前的刘海也湿了一点,黏黏腻腻地搭着额头上。
程㵘是短发,标准的学生头,剪碎了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垂下来,程㵘拿撑着的手臂捋了捋,冷不防地,手肘被人猛地撞了下。
程㵘霎然犹如被电击,整个人猝不及防地狠颤了一下,左臂狠狠怼上墙壁,脊背与脸颊瞬间布满冷汗,脸色一片苍白,仔细看,上下两片嘴唇还微微颤。
“你怎么了?”同桌方茜吓道。
程㵘半边身子靠紧墙壁,陡然加速的呼吸几秒后才缓慢下来,她勉强笑道:“没事,怎么啦?”
“哦,”方茜奇怪地看着她,把自己的书挪到她面前,“老师讲到哪里了?”
程㵘愣了愣,抬头看了看讲的正尽兴的梅京宝,才像刚缓过神来一般,歉意地低下头朝方茜笑了笑:“不好意思啊,我也不知道。”
“行吧。”方茜撇了撇嘴,把自己的书挪回去,继续摆弄着藏在笔袋里的小镜子,接着整理自己的刘海。
程㵘额头的刘海更湿了,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头上,配上她苍白的皮肤,显得有些怪异。
方茜照镜子间隙抬头看了程㵘一眼,似乎想对她这个新同桌说点什么,但动了动嘴唇,还是又低头继续摆弄她的刘海了。
程㵘在方茜抬头时立刻朝她手忙脚乱地笑了笑,待到方茜转过视线,她便重新往墙上靠住,眼神死死地盯着面前摊开的历史书,有些颓唐地抱紧了自己的手臂,捂紧手肘。
方茜长的很漂亮,长头发大眼睛,高挺的鼻梁,还有着小巧的嘴唇。一下课,便有男生凑过来围在她身边,大声地谈笑。
不知道谈到了什么,方茜捂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身子左歪右倒,时不时往程㵘这边靠。
程㵘埋头将桌子上的书收好,又把桌肚里的课本拿出来一本一本地写好名字,面上平淡,身子却绷得极紧,握着笔的手指不断用力,指尖泛白,像是在很用力地忍耐什么。
方茜谈笑间隙似乎想起什么,转头看向程㵘:“你要上厕所吗?”
程㵘身子一僵,赶紧摇头,嘴角扯出一丝弧度,手口并用地:“不了,我不上的。”
“行吧。”方茜从桌肚里扯出几张纸巾,起身往门口走,一直围绕在她身边的男生也纷纷起身,或回自己的位置,或跟着往外走。
身边短暂地空下来时,程㵘才仿佛终于得到了呼吸自由,整个人轻松下来。
她将桌面的书理好收进桌肚,把下一节课的书拿出摆在桌上,便两手臂环成一个笼住的形状,脸朝窗子那一方趴了下来。
***
刺耳的上课铃声在风雨声中响起时,方茜才和一个男生慢悠悠地说着话,踩着铃声回来。两个人前脚进来,数学老师后脚就跟着走上了讲台。
“这节课我们来学习集合。”数学老师直奔主题。
程㵘将脸在胳膊里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从臂弯里爬起,翻开压着的书。
对于数学这样重要的课,课程安排向来是两节连着一起上。高中数学令大部分人望而生却,但必修一的集合却很基础,所有人都兴奋地听着,暗暗想着要打好基础,不辜负自己辛辛苦苦考上的这所重点高中。
方茜也收了小镜子,起初还认认真真地听着,但没一会就小声嘀咕着“什么吖”,低头欣赏起了自己的指甲。
程㵘抬头看了看,教室里有人亢奋地跟着数学老师念题,期望能留下一个好印象,还有许多人早就低下头,自顾自地翻着手中的课本和资料书。
课本上关于这一节的内容很简单,入门的知识大多数人看一遍就懂了,而后来程㵘才知道,还有一个原因是,很多人在初升高时就已经补了本校的课,也难怪,有那么多人一入校,就已经认识了大串的人。
连着上的两节数学课堪称高中酷刑之一,程㵘也像被抽完了劲一般,铃声一响,便瞬间趴在了桌上,脸颊紧紧埋在了手臂里。
高中比初中最值得夸耀的一点就是,高中的老师很少会拖堂,铃声一响,数学老师不管自己的例题有没有讲完,直接一声“下课”,裹起课本收在腋下,率先出了门。
方茜起身,将笔随意丢进笔袋,发出“啪嗒”的一声,随口看向程㵘:“吃饭啊。”
程㵘从臂弯处露出一双眼睛,眨了眨看向方茜,声音闷闷的:“好累哦~我先缓会儿。”
她似乎真的是一副被数学累出内伤的样子,连吃饭都不想动了。
方茜挑了挑眉,这一次她没再继续邀请程㵘,而是径直走出教室,教室外,已经有两个人在等着她了。
程㵘维持着趴着的姿势,一双眼睛仍露在外面,汗湿的刘海贴在额前,瘦削的身子缩了缩,似乎真的很疲倦。
教室里的人渐渐三三两两地散去,等到只剩下一两个人的时候,程㵘终于直起腰,在这一上午,第一次从位子上起了身。
程㵘拿着伞绕过讲台,走出教室。
涌向食堂的人流已经稀散,走廊上偶尔有一两个学生走过。程㵘拿着伞走向洗手池,拧开水龙头。
学校的卫生间设计的很对称,女厕在左边,男厕在右边,中间是一个长长的洗手池。
洗手池是半开阔的,被风从走廊刮进来的雨水汇集在地面上,形成一片一片的浅水坑。
程㵘小心翼翼地避着水坑,将伞放在水池沿上,接着自来水往脸上搓了搓。
带了点温热的水滑过脸颊,几滴水珠粘在了刘海和眉毛间,还有几珠挂在了睫毛上。
程㵘又将手甩了甩,随后像毛绒小动物那样,将脑袋跟着甩了甩,有些凌乱的发丝黏上了湿湿的脸颊,她用手拨了拨,再次将手移到眼睫的地方用力揉了揉。
洗完脸,程㵘重新拿起伞,沿着楼梯扶手下楼,撑开伞,走进雨幕中。
雨势渐渐收敛,化成细滴缓慢地落下,砸在程㵘的伞上。
程㵘将伞压的很低,远远看过去,只能在晃动间偶然窥视到一个尖尖的、小巧的、白皙的下巴。
午饭时间过的很快,程㵘吃饭时加紧了速度,回到教室里时,方茜已经坐在别人的位置上谈笑风生了。
看到程㵘回来,方茜也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你去吃饭了啊?我还以为你中午不吃呢!”
程㵘埋头装作专心在整理雨伞的样子,闻言仓皇地抬头看着方茜笑了笑:“嗯。”
方茜看着程㵘低下去的后脑勺,似乎觉得无话可说,于是又偏头和隔了一条过道的男生聊起天来。
很快,上午的男生又汇聚过来。
这会刚吃完饭,午睡时间还未到,无事可做,于是一群人聚集,又开始高谈阔论肆意笑闹。
“欸欸欸,你们中午看见一班那个智障了吗?”一个大嗓门的男生嚷道。他的声音让程㵘下意识地一颤。
“哪个?”方茜接话,“我怎么不知道?”
“那个对吧?我知道我知道。”一个个子不高、浑身一副机灵劲的男生凑近来,“我知道,就是一班那个优录的对吧!”
“嘁,一班不是培优班吗?哪个不是优录进来的。”
——这是这所学校的一个地方特色吧,在中考前,会有一个优录生考试,只考语数外,出的全是竞赛培优的题,各个县镇初中推荐一部分优秀的学生参与考试,最后从中录取最优异的一部分直接进入本校培优班,做冲刺清华北大的准备。
“嗐,不是不是,不是说这个,是那个,叫什么,死水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围着的人瞬间哄笑起来,那男生看大家被他逗笑了,更加起劲。
“就是一班那个智障,叫余死水吧!他就是个勺*!”
听见“勺”大家笑得更欢。
“不对啊,”有人质疑,“他要是个傻子,那他怎么进培优班的?靠关系塞进去的?”
“你傻啊,知道什么叫勺吗?就是不正常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角落里的程㵘神经绷得紧紧,眼神垂下,指尖攥着的黑色中性笔在无意识地颤抖。
所有人的嘲笑一股脑地涌进她的耳朵,那些对着另一个陌生人的恶意就像是同样奔她而来,似张牙舞爪的怪兽逼近,天灵盖上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撕扯她的头发,撕裂她的头脑,让她不可抑制地颤栗。
程㵘将头深深埋在胳膊里,紧紧缩住,疯狂祈祷身边的声音可以消失,所有的人回到他们自己的世界里去!
“诶,”有人注意到了程㵘的异样,拍了拍方茜,“方茜,你同桌怎么啦?”
方茜闻声转头看向程㵘:“程㵘,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程㵘指尖还在轻轻颤抖,等到方茜快不耐烦时,她闷闷的声音才从胳膊下传来:“没事……就是有些困了。”
“哦~”方茜转过身,恰好此刻午休铃声响起,离方茜最近的、个子最高的那个男生拍拍方茜的肩:“行,那咱们先散了,各回各位吧。”
这个男生似乎挺有威望,他话音落下,周围男生便纷纷散开,回了各自的位置。
方茜还想说些什么,只能收回,不情不愿地开始整理桌子,将之前课上的书随手“啪啦啪啦”地丢回桌肚。
埋在臂弯下的程㵘紧紧咬住下唇,无名缘由的恐惧和无法掩饰的慌乱在她胸腔来回冲撞,使她从胃部到胸口都难受不已,愈发缩紧自己。